其實,早在數日之前,謝知方便定下一條全身而退的計策,只是缺了個契機,又顧慮著姐姐的感受,不好貿然動手。
如今齊清程自尋死路,造下個孽種,倒給了他個合適的理由,於姐姐、於謝韜那邊都好交待。
將手掌胡亂包紮完畢,換下帶血的衣衫,他急匆匆往流光苑去,腳步越來越輕快,一腔怒火也轉變成難言的輕鬆與愉悅。
姐姐這麼好,多留在家裡幾年不好么?齊清程那廝原就配不上她,這門親不成,反是好事。
還是原先那句話,天底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多了去了,姐姐玉似的美人,性情溫柔,舉止大方,懂詩書知禮儀,找個待她一心一意的,又有何難?
將齊清程做下的醜事添油加醋對姐姐說了一遍,謝知方有些忐忑地觀察姐姐的表情。
謝知真沉默了一會兒,倒沒有流露出悲切的表情,那雙水眸依舊溫溫柔柔的,不急不怒。
她輕嘆口氣,道:“終究是沒有緣分,他既另有所愛,我們也不好勉強。”
這是同意退親的意思了。
謝知方心下大喜,拍胸脯保證:“姐姐放心,退親之事包在我身上,絕不會傷著姐姐半點兒名聲。姐姐且冷眼瞧著罷,往後有他後悔的時候!”
說著,他的眼眸里流露出幾分兇悍的戾氣。
謝知真抿了抿朱唇,道:“也不必鬧得太難看,他們家畢竟是太子姻親,你如今又投靠了太子殿下,動靜折騰得太大,大家面子上都過不去,父親也難免受牽連。依著我的意思,把他們家的聘禮悄悄退了也就罷了。”
她懂事識大體慣了,遇事總習慣先考慮弟弟和家人,將自己放在最後。
謝知方露出了多日以來第一個笑容,聲音清脆:“些許小事,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自有計較。”
謝知真見他年歲漸長,做事也頗有些章法,有心放他歷練歷練,好早日獨當一面,因此也不多加干預,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懨懨的:“既如此,你且看著辦吧。我有些乏累,今日就不留你用飯了。”
謝知方見姐姐的臉上並無異色,只當她從未將那見裙子就鑽的浪蕩公子放在心上,心情又好了幾分,也不纏她,告了個揖就往外退:“那姐姐早些休息,我明早再來看你。”
他高高興興地回到自己所住的空明居籌謀布局,興緻上來,又令小廝取了壇酒過來,邊喝酒邊使得力的眼線出去打聽長安哪家的公子名聲好聽,家世清白,替姐姐物色下一個適婚對象。
喝著喝著,他忽然察覺到哪裡不對,心裡“咯噔”了一聲。
姐姐今日的反應,也未免太平靜了些。
她和他是完全不同的性情,一個喜靜,一個好動;一個把所有心事藏在心裡,就連最貼身的丫鬟也未必能察覺出半分異常,另一個稍微遇到點兒事便七情上臉,動輒打打殺殺。
到底是定了親的如意郎君,他又好死不死牽過幾回線,姐姐情竇初開,難免被齊清程人模狗樣的相貌和談吐騙住,錯付了真心,如今又豈是說收就收得回來的!
她故作雲淡風輕,大抵還是怕他這個媒人心裡難受,因此強忍著痛苦傷心,粉飾太平罷!
想通此節,謝知方哪裡還坐得住?
拖著滿身酒氣,他連鞋子都趿拉掉了一隻,慌裡慌張地往後院跑。
走到月門,看到門上拴著把大鎖,這才想起前陣子因著他胡鬧,姐姐收緊了門戶,宵禁之後不許前後院私下往來,他懊惱地錘了錘腦袋,運了輕功縱身而起,一路飛檐走壁,無聲無息地飛到姐姐屋頂。
趴在鱗次櫛比的屋瓦上,他小心掀開瓦片,往底下看去。
屋子四角放著他送給姐姐的夜明珠,照得室內輝煌明亮,猶如白晝。
姐姐果然還未睡。
丫鬟們都退了下去,謝知真穿著套雪白的中衣坐在桌邊,手裡攥著團帕子,一動不動。
屏息守了好一會兒,謝知方看見,姐姐終於站了起來。
她走到衣箱前,推開箱蓋,從裡面取出套做工繁複的紅衣,輕輕抖落開,任由長長的裙裾垂地。
是那身她用心綉了許久的嫁衣。
謝知方心裡一抽,目不轉睛地看著姐姐拿起把剪刀,將凝聚了她無數心血和少女情思的華服一點一點剪碎,最後抱著一堆破碎的衣料,將清麗無雙的臉埋進去,無聲痛哭。
即使沒有任何人看見她此刻的脆弱與狼狽,她仍然習慣壓抑所有的感受,雙肩劇烈顫抖著,手卻死死捂住紅唇,不肯發出一點兒聲音。
就是這樣的哭法,攪得謝知方心都碎了。
他控制不住去想,前世里他沒心沒肺離家萬里的時候,姐姐孤立無援,在這吃人的後院艱難求生,像這般哭過多少次?姐姐嫁給那個混賬王八蛋,和他皇子府里一大群的鶯鶯燕燕以姐妹相稱時,又哭過多少次?
他那個時候,到底他媽的在幹什麼?!
她不說,他便瞎了眼聾了耳,真的當不知道嗎?!
謝知方心痛如刀絞,忍不住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幾巴掌。
清脆的聲響驚動了謝知真,她抬起爬滿淚水的臉,驚問道:“誰?”
行蹤敗露,又擔心嚇著她,謝知方只得答應:“姐姐莫怕,是我。”
他從房頂躍下,在門外等了會子,直到謝知真穿好見人的衣裳,親手推開門,這才一頭撞進去。
謝知真已經收拾好情緒,只有眼睛還是腫的,強笑道:“阿堂,這麼晚了,你來做甚麼?”
“姐姐往後若是心裡難過,可別再背著我一個人哭了。”謝知方顧忌著男女大防,強忍住將姐姐抱進懷裡的衝動,剋制地抬手摸摸她的眼尾,“咱們是打一個娘的肚子里生出來的,本就該同氣連枝,有什麼委屈不能跟我說?這麼瞞著藏著,反倒生分,也教我心裡難過。”
他拿起破碎的嫁衣,團成一團扔到門外,又去尋姐姐為齊家眾人縫製的針線衣物,拿著剪刀狠下心一一親手毀掉,好將姐姐因他行事輕狂而付出的心血與感情牢記在心,時時拿出來鞭策自己:“這樁婚事不成,全怪我識人不清,交友不慎。我心裡悔得要不的,恨不得姐姐拿刀子往我身上戳幾十個血窟窿,也好教我多少好受些兒。姐姐放心,下一個人選,我定會再叄考校,仔細試探,務必尋一個比齊清程好上千倍萬倍的端方君子,絕不令姐姐再受今日這種輕慢侮辱!”
“不干你的事。”謝知真見弟弟氣怒攻心,臉色難看無比,連忙過來安慰他,“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閨閣之中本應謹言慎行,即便他是未婚夫君,我也不該輕易拋頭露面,私相授受,平白辱沒了咱們家的家聲,也教他看輕於我……”
“什麼狗娘養的玩意兒,還敢看輕我姐姐?惹急了我,一劍要他的狗命!”謝知方驀然冷了臉,說話也不知顧忌,一派悍匪之氣。
說完這話,他驚覺自己露了原形,連忙往回找補:“姐姐莫要再說這種話刺我的心,此事原和姐姐無關。我用性命擔保,這樁婚事在一月之內必定會有個了斷,往後讓他們那家子滿肚子雞鳴狗盜的玩意兒有多遠滾多遠,咱們再不和他們有半分干係!”
謝知真見弟弟滿身是刺,也不敢再刺激他,低聲應了,和他一起將與齊家有關的物件兒盡數毀去,放在門外的瓦盆里,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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