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方生辰前一日,大舅舅宋敬趕至長安。
因著幼妹病逝之事,他對謝韜一直頗有微詞,因此並不打算在謝府借住,而是提前派兩個下仆來長安打點,挑靜僻之所在,買了套極敞亮的五進院落,又使轎子接姐弟二人過去敘話。
宋家是江南大族,門風清貴,書禮傳家,宋敬卻頗有幾分荒誕不經的氣質,送了謝知真一條產自西戎的大犬,其毛色烏黑,兇惡擅吠,立起身足有一人多高,美名其曰看家護院之用,又與了謝知方一位劍術師傅。
“真娘,若有什麼不長眼的小人招惹你,你只管放這獒犬出來,保管她嚇得魂飛魄散。”宋敬生得一副白面書生模樣,出口卻是悍匪之語。
他用力拍了拍謝知方的肩膀,“上次見明堂還是個小蘿蔔頭,一轉眼也有些男子漢的模樣了!只不要學你父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沒用得緊。你往後跟著武師傅好好學學如何強身禦敵,舅舅不求你以一當十,出門在外護好你姐姐,這個要求總不算高吧?”
謝知方哭笑不得。
再世為人這一年多來,他雖然逍遙放縱,卻也拎得清楚,每日里都會花費兩個時辰修鍊內功,精進招式。
有深厚的根基在裡頭,自然事半功倍,如今他雖然沒有前世里身手卓絕,應付叄四個這樣的師傅,倒也不在話下。
可大舅舅一番美意,倒不好拒絕。
謝知方和姐姐一起向舅舅道謝,陪他吃了頓便飯,毫不客氣地收下諸多長輩委他捎帶來的禮物,賺了個盆滿缽滿。
夜裡,他賴在姐姐閨房,坐在燈下一一拆看禮物,見著一枚做工精緻、剔透無瑕的玉觀音吊墜,笑道:“這必是叄舅母送的,舅母素來信佛,出手又大方。姐姐你看,這觀音的眉眼倒有些像你呢!”
青梅在一旁核對禮單,恭謹道:“確是叄太太送的。”
見謝知方拿著吊墜在她身前比來比去,謝知真笑著點了點他的額頭,道:“我已有了一個墜子,這個給你罷。”
她胸前貼身帶著個殷紅如血的水滴型玉墜,卻是母親病逝時親手交給她的,等閑不離身。
謝知方高高興興地戴在脖子上,小心貼肉放好,依慣例使出水磨工夫,在姐姐房裡歇下。
謝夫人頗擅做人,對二人略有些出格的親昵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左右是嫡親的姐弟,出不了什麼大亂子。
第二日一早,謝知真便和謝夫人忙前忙后,籌備生辰宴相關事宜,陪早來的女客說話應酬。
謝夫人雖為續弦,身份卻很拿得出手,那些個之前不將謝知真放在眼裡的貴婦人們不免收了倨傲之色,和她客客氣氣地寒暄起來。
齊大夫人來得不早不遲,和謝夫人攀聊了幾句,將眼神投向謝知真,見她在新主母的調理之下,比去歲更多了幾分內斂從容,便將最後一絲顧慮除去,話音裡帶了些有意結為通家之好的意思,試探謝夫人的反應。
齊國侯府權勢滔天,謝夫人自然又驚又喜。
繼女得了大造化,她身為娘家人也能沾光添彩,又能得一個寬和恩慈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兩下里一拍即合,只等各自說與自家夫君與長輩,行叄媒六聘之禮,便可玉成好事。
前院里來的男客有七八個,皆是和謝知方意氣相投的少年郎,謝知真知道他不喜拘束,便安排了他最喜歡的雜耍班子表演些噴火、走索、跳丸等絕技,又騰出塊場地,準備好投壺、蹴鞠等諸多器具供他們玩樂,調了幾個機靈嘴巧的小廝伺候。
何家的二公子大呼有趣,玩笑道:“謝兄,你這位姐姐真是位妙人兒,如此知情識趣,比我家那些個只知道背誦女德的姐姐妹妹們可親可愛許多。小弟冒昧,敢問一句,令姐可有婚約在身?”
聽見這話,與座的齊清程忽的緊張起來,抬眼看向謝知方。
謝知方砸了口青梅酒,有意端了好一會兒架子,方才在眾人的起鬨聲中道:“你這廝好沒計較,我好心好意請你過來做耍,你吃我的喝我的倒也罷了,竟敢肖想我姐姐?”
他生得俊俏,說質問的話時也帶著笑,令人不覺冒犯,反而心生親近。
何二公子立刻作揖告饒,幾個人笑鬧著揭過此事,討論起近來興起的玩樂之法。
齊清程悄悄鬆了一口氣。
不多時,謝知方伸了個懶腰,站起身道:“我得往後院點個卯,去去就來,你們自吃你們的,不必等我。”
說著朝齊清程做了個眼色,示意他跟著一起出來。
齊清程略有疑惑,卻還是找了個借口出去,站在廊下和他說話。
謝知方低聲道:“我近日從大舅舅那裡得了個有趣的硯台,從外觀看平平無奇,無甚特別,研了特製的墨汁進去,卻可見水波浮動,鯉魚於其中游曳,又有小朵墨蓮開放。我有意送與齊兄,卻不好教他們幾個撞見,勞累齊兄走動幾步,跟我去書房取了罷。”
齊清程不疑有它,溫言道謝,和他一同往書房走。
書房前面種著幾棵石榴樹,長勢甚是喜人,紅彤彤的果子沉甸甸地掛在枝頭。
謝知方仰頭望過去,笑道:“齊兄且等一等,我摘幾個石榴,待會兒也好孝敬長輩。”
他說著,不等齊清程阻攔,便猴子一般攀援而上,身手靈活,從樹枝間挑又大又紅的果子摘下,丟於小廝安壽。
安壽拿衣襟兜了,不多時便攏了十來個,在底下叫:“少爺,少爺,已盡夠了,您快些下來,可別摔了!”
“急甚麼?”謝知方不以為意地探出半邊身子,笑得肆意,“看爺給你表演一個海底撈月!”
他雙腿勾住橫岔出來的樹枝,上半身倒仰下去,伸手去取一個紅如彤霞的果子,冷不防樹枝禁不住他的重量,“咔嚓“一聲齊根折斷。
謝知方“哎呦”一聲,從半空中跌下,正摔著后腰,疼得滿地打滾兒。
小廝們立時慌了,蜂擁上來察看他的傷勢,安壽尤其慌亂,滿口子“老天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像在嚎喪。
齊清程面色焦急,拉起安壽道:“先別急著哭,去後院報你家主母,請她過來拿個章程。”
又命另一個小廝去請郎中:“別是傷了骨頭,你們莫要移動他,等郎中來了再說。”
謝知方卻緊緊扯住他的衣袖,氣若遊絲道:“不……母親正在招待女客,若是驚動了她們,倒不好了……安壽……你悄悄去請我姐姐……也莫說是甚麼事,只教她趕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