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有人在整修這座橋。
不過日當正午,工人都吃飯休息去了,只有他們的工具:水泥鏟、水泥桶、鎚子……散亂地扔在橋上。
我想:“既然能承受得起數個工人的體重,我就更沒問題啦。
”於是我提著鞋,輕輕踏了上去。
走了兩步,我突然覺得橋面有些黏腳,而腳底有些發熱。
低頭一看,自己正踩在一片未王的水泥之中。
然後,就是燒灼般的劇痛。
鹼性水泥對於傷口的燒灼是劇烈的。
理論上來說,這種痛楚會消滅傷口上所有已感染的細菌,不過前提是傷者能忍受。
我痛得叫了一聲,然後不顧一切向前衝去——至少先過橋! 但是,左腳燒灼般的疼痛又令我亂了腳步,右腳正好踩到了橋身斷口邊緣,頓時腳心被劃破了一道有半根中指長的血口子,不深,但是被水泥一蜇,更是痛不可當。
衝過橋,我一屁股坐下來,惶急地去扒腳上的襪子——襪子浸透了水泥,還在不停地製造痛苦。
我幾乎是將兩隻襪子撕扯了下來,隨手扔得老遠。
由於穿了襪子,雙腳看上去還是很白凈——水泥的固體都附在了襪子上。
但是雙腳上的傷口——包括左腳前腳掌上的和右腳上的新傷——都不出血了,卻顯出嚇人的白色。
水泥引起的劇烈神經收縮在帶來劇痛的同時,也在短時間內封死了每一個毛細血管,完全止血消毒。
那雙襪子是不敢再穿了,但我這時才發現,剛才在橋上,劇痛與慌亂之中,手上提著的鞋子掉進了小溪里,此時已不知衝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獃獃地看著流水,看看那雙已經不能穿的襪子,再看看自己的腳,苦笑了一下,只好站起身來,赤著腳向前走去。
剛邁出一步,左腳先前被秸稈扎到的地方又是一陣疼痛。
我疼得一顫,抬起腳來看,發現由於剛才劇烈的神經收縮,那根斷刺被擠出了皮膚。
我倚著橋欄杆,輕輕把那根斷刺拔了出來。
血珠緩緩冒了出來,漸漸擴散成圖釘大小。
我用衣袖抹了抹,放下腳,拋開第五土座橋,接著往前走去。
如果有人此時從窗戶探頭出來往外看,他會看到,一位身穿校服的少女,赤裸著素白無暇的雙腳,緩慢而堅定地一步一步前行。
每走一步,身後的青石板路上,就印下一個淡淡的足印。
其中有著更淡血印子,彷彿是沒印好泥的圖章……斜陽暖照,已是下午五點半時分。
我輕輕坐在了水邊,隨手將地圖放下,地圖上已經有九土八個圓圈,每一個圓圈,都代表著一座已經走過的橋。
我腳上穿著一雙從小販那兒買來的雨鞋,沒穿襪子。
我輕輕把左腳的雨鞋褪下,露出一隻由於悶熱和鞋子不合腳而磨得一腳傷痕的素足。
腳後跟上和大腳趾外側,都磨出了血泡,而前腳掌上的舊泡則被再次磨得皮開肉綻,往外滲著血。
我再褪下右腳上的雨鞋,其實除了腳掌上沒有皮開肉綻外比左腳好不到哪兒去。
我輕輕嘆了口氣,把雙腳浸入涼涼的溪水中。
幾條小金魚游來,輕輕親吻著我的傷口。
比起自己的腳,我更犯愁的是橋的事兒。
我已經在整個鎮子里走了一圈,但只找到98座橋。
操!這他媽什麼狗啊!不是傳說中的百橋鎮嗎? 我不死心,重新穿上鞋,忍著一步一痛,走向一位過路的大叔。
“叔叔,您好……請問這座鎮子真的有一百座橋嗎?” “一百座不知道,九土九座是一定有的。
” 我的眼睛亮起來了,彷彿看到了希望。
“您看,這些是我走過的……請問還有一座在哪兒呢?” “喲呵,小姑娘不錯嘛,居然走過那麼多橋了……”大叔笑著看看地圖,“對,還有一座橋,在對面那戶人家的天台上,一般人不知道。
” “謝謝叔叔!”我興奮地跑向那棟古色古香的老平房。
“奶奶,您好,我想走一走你們家樓頂上那座橋行嗎?” 老奶奶停下針線活兒,抬頭笑眯眯地看著我。
“喲,這孩子,誰告訴你我家樓頂上有橋的?行,我帶你去。
” 我禮貌地把鞋脫在了門口,赤著腳,跟著老奶奶上樓。
果然,在這棟平房的屋頂,有一座迷你橋,只有一兩米長,通向隔壁另外一棟無人住宅的房頂,橋身上還像模像樣地刻著“如意天橋”四字。
我只消一步,就跨了過去。
此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沉。
我隔著橋,指著地圖問老奶奶:“奶奶,您看看,還有沒有哪座橋這圖上沒有的啊?” 老奶奶仔細看著那張圖,眉頭緊皺。
最後,我似乎發現什麼,道:“還有一座橋,在這條街出去的地方那戶人家,你可以直接從這棟樓下去就到了……” 我一陣風一樣掠下了樓。
“唉唉,小姑娘,鞋不要啦?”老奶奶鬱悶地道,“那座橋,沒鞋你可過不去哦……” 我迅速跑下那棟無人住宅的樓梯,跑到院子里,全然不顧自己的赤腳。
“篤”地一聲,我光赤的右足直接踩上了一塊釘著釘子的木板。
一根有兩三公分長的短釘完全沒入了我的腳心。
腳心是女孩子最敏感的部位之一。
我無法忍受這樣的痛,慘叫一聲,滾倒在地。
但當我一睜眼望天,卻發現太陽已經只剩下半個紅圓在天邊緩緩沉沒。
我近乎以斷腕的勇氣,一手拔出了那塊帶釘子的木板。
鮮血立刻涌了出來,但我已無心理會那令人暈厥的疼痛。
我站起身,擦擦眼淚,繼續奔跑。
身後,留下一長串的血腳印。
原來最後一座橋是一根獨木橋,但卻被改建成了一戶人家的防護牆——糊在磚牆上,上面支棱著無數碎玻璃片。
在落日最後的餘暉下閃爍著充滿穿透力的金芒。
我攀上了牆頭,看著這條“水晶之路”,猶豫了。
我抬起右腳,看到足底已經沾滿鮮血與灰塵,還在滴血。
我看看地圖,上面已經有99個圓圈。
我看看天空,想起了昨天晚上從樓頂跳下去的醜八怪。
我再看看落日的餘暉,最多還有一分鐘就會完全收斂在地平線下。
我下定了決心。
我摘下書包,朝面前的玻璃片不停地砸,將它們削短了許多,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腳踩上。
疼痛使我流淚、使我哀鳴,但我仍不停地重複著那組動作:砸碎玻璃,赤足踩上。
每走一小步,我身後就留下一片被染紅的碎玻璃渣。
我的腳底,已經是血肉糢糊,疼痛已經使我的雙腳失去知覺,我機械地重複著動作,緩慢、痛苦而堅定地,走向橋的另外一邊。
終於,在落日完全沉入黑暗前一刻,我踏上了對面的水泥屋頂,在身後留下一條血染的水晶橋,和一雙摻雜著細碎碎玻璃渣的腳印。
結束了……死小鬼……悠悠醒來的時候,那個醜女正趴在我面前,惡狠狠地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