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他寫過福爾摩斯幼稚而孩子氣的時候,寫過福爾摩斯冷峻而漠然的時候,更是寫過福爾摩斯展示出那超群的智慧並對誇獎都不屑一顧的時候,但這種情態、這種表情?從沒有。不僅是沒有寫過,更未曾出現過。
從這個角度看,康斯坦丁先生說的具體內容又至關重要了。
華生不確定值不值得付出自己的理智和羞恥心去了解詳情。考慮到康斯坦丁說的東西一定是關於他的。
他或許不是個優秀的偵探,但也同福爾摩斯一樣對謎題抱有興趣,更別說,要論起察言觀色的本事,他可比福爾摩斯強多了。就在康斯坦丁說話的時候,福爾摩斯很快地瞟了他一眼,那不是個很容易被忽視的小動作。
所以康斯坦丁說了一些有關他的話而這些話讓福爾摩斯臉紅……華生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該作何感想。有點悲哀的是他其實有點習慣康斯坦丁開的那些關於他們兩人的玩笑了。
他在騙誰呢。
又不是說只有康斯坦丁開過這種玩笑。
這讓華生有了新的思索,那就是,他和福爾摩斯真的那麼像……嗎?
這個念頭攪得他有些心神不寧,在去所工作的醫院時亂七八糟地思索著。康斯坦丁落後半個身位跟著他,煙頭的火星在濃霧中若隱若現,朦朧的身影幾如噩夢,嚇跑了每一個稍微靠近他們的路人。
“你實在是非常沉默寡言,華生醫生。”
“啊,抱歉。”華生說,“我們到了。”
“看來不管是什麼時候醫院都是老樣子。”康斯坦丁打量著四周,“腐朽的氣味……比死亡本身更濃重的惡臭。血、肉、骨,在巨大的罐頭裡發酵,爛了一半的身體還活著,還在忍受。啊,醫院,簡直是過去重現。”
康斯坦丁先生實在是個說話很有腔調的人,華生忍不住想,具有哲學家般的憂鬱和思辨精神,甚至連他的玩世不恭也是哲學家式的。這其實很不同尋常,因為康斯坦丁先生的行為舉止都不像是接受過高等教育。他既不文雅,也不莊重,實際上他連禮貌都不具備。他粗俗可鄙得使人噁心。這可不是華生的偏見,在飯桌上做那種手勢——可憐的傢伙,保佑他的靈魂——讓華生相當懷疑康斯坦丁的精神狀態。
這段自言自語似乎展示出了一部分康斯坦丁的過去。
“你久住過醫院么,康斯坦丁先生?”
“不。見鬼的不。”康斯坦丁說,“只是曾經在醫院裡得到過壞消息。糟糕的診斷結果。絕症。”
“天吶。我很遺憾。是你的親人么?”
康斯坦丁露出一個戲謔的笑。“是我本人。”他說,“不是誤診,親愛的華生醫生。”
“但你說那是絕症——”
“神秘學。”康斯坦丁說,“如你所見,我每天抽至少五包煙。只可能更多。你以為呢,醫生,科學可還解決不了這種程度的損壞。”
華生並不相信那些神秘的東西,但康斯坦丁究竟是怎麼嗜煙如命,他是親眼見過並且親身經歷的。一樓永遠籠罩著煙霧,康斯坦丁就像靠香煙維持生命似的。
他誇張到,這麼說吧,福爾摩斯甚至不再擺弄他的煙斗和煙絲了。歇洛克被康斯坦丁嚇得不敢抽煙,福爾摩斯不承認,可華生看得出來。
“……那太驚人了。”他設法從喉嚨里擠出句子。
他還是不怎麼相信神秘的東西。不過,他的不信任從不是不承認它們的存在,而是清楚地知道,它們要麼得付出極大的代價,就像各種寓言或者童話里說的那樣;要麼就昂貴和稀少到難以普及。
不管怎麼說,親眼目睹神秘學案例依然是個迷人的經歷。可惜不能寫進作品里。也許某天他會寫一篇與神秘相關的案件,那是個很好的題材,然而之前遇到的所有神秘案件福爾摩斯都不肯授權,他不能在福爾摩斯拒絕的前提下發表作品。
“別放在心上,醫生。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工作去吧,我就在附近轉悠轉悠,看看病床上的那些可憐蟲——勞駕,能告訴我那些等死的人都在哪兒么?”
華生有不祥的預感:“……你是要去他們的病床前嘲笑他們還是怎麼?”
“只是看看。”康斯坦丁又點燃一根煙,然後在華生的皺眉和瞪視中悻悻熄滅,“好吧、好吧,我懂,醫院不能抽煙。禁煙區。行,我能忍幾個小時。”
“我懷疑你能。”
康斯坦丁看了一會兒手中的絲卡。焦黑的煙頭還在向外飄散青煙。煙絲掉出幾粒,像是過濾后的咖啡殘渣。
“我能。”他說,“這玩意對我沒有任何效果。我的意思是,我越抽,越覺得癮頭變重。就像用海水解渴,只會越喝越渴。沒有滿足的時候,一秒也沒有。真是該死的惡趣味。”
假如華生再年輕一些,恐怕就會問出“那為什麼還要抽呢”這種蠢話了。他現在不會把這種問題問出口,那並不代表他沒有這麼想。
康斯坦丁把玩著那支被點燃又被熄滅的煙。
華生在周遭若有若無的視線中恍然驚覺一個被他所忽略的事實,不論康斯坦丁有多粗野不遜、髒話連篇,只要一開口就能使人意識到他亂糟糟的內里——在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康斯坦丁無疑有著光亮照人的皮囊。
這麼說還輕率了。康斯坦丁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麗的人。沒錯,華生在這裡使用的辭彙是美麗。不是特別來形容人類的外表,“美麗”這一辭彙可以形容任何東西。美麗是一種意象,一個概念。
康斯坦丁很美麗。
那是由重重細節塑造出來的。
他的頭髮柔黑,豐沛茂密如雨後瘋長的野草,在光芒下反射著柔光。他的皮膚潔白無瑕,但絕不是嬰兒般的柔嫩——那未免太脆弱、太嬌貴了,何況一個成年人生著嬰兒般的肌膚,就像須白齒搖的老人塗脂抹粉一般,倒也不是不行,可總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康斯坦丁的皮膚健康,飽滿,生機勃勃,彷彿一爐火束,源源不絕地散發著熱意。他的濃眉飛掃額鬢,睫毛狹長,瞳孔圓如深潭。他的嘴唇淡粉,比較起其他部分來略有失色,卻反倒幽谷般惹人遐想了。
康斯坦丁非常美麗。他的粗俗並未削弱外表的優勢,反倒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華生暗地裡認為這是所謂的“惡的魅力”,因為你不得不承認的是,有些人的墮落是極具有審美價值的。
“我們進去吧。”華生主動說,“你太顯眼了,康斯坦丁先生。”
“是么。”康斯坦丁摸摸下巴,“啊,我太習慣被忽視,也太習慣看到美人,都忘記我自己也有張漂亮臉蛋這回事了。”
華生選擇性忽略了這句話。
“是真的。你應該見見我那位混球。”康斯坦丁咬掉濾嘴,把煙絲塞進嘴裡咀嚼,“他可是頂頂的美人兒。”
“很難想象。”華生誠懇地說。他相當從容不迫地接受了這個“他”的性別。既然是康斯坦丁,那就沒什麼好吃驚的。
“噢,親愛的醫生。你上過戰場,受到過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我打賭你肯定見過那些東西,殘肢斷體啊,腐爛生蛆的創口啊,被彈片炸開的胃袋和腸道啊……虐待戰俘啊,恐嚇傷害平民甚至凌辱兒童取樂啊。你肯定見過。”
“不能更多了。”華生隱約痛苦地說,不明白康斯坦丁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些。
“回想起那種感覺了嗎?情緒充斥著頭腦和胸膛,心臟被握在另一種力量的手中……在恐懼和戰慄間跳動……他就是那麼美。”康斯坦丁嘆了口氣,“萬蟻蝕心,穿腸爛肚。”
第206章 第七種羞恥(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