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塞留抬起頭,淚眼朦朧中,俾斯麥慢慢撕下自己的肩章。
「她說的沒錯。
我不會讓更多人為了榮耀而死,士兵們。
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還年輕,也許還沒有家室,不該在這裡毫無意義地獻出生命。
」「那——我們怎麼辦!」一名黨衛軍惶惑地大喊。
「我的隊伍會掩護你們從南側的門撤退。
按照偵查結果,那裡的包圍圈沒有合攏,我們儘可能不要和抵抗者們發生衝突,到塞納河岸邊依託那裡的建築群防守,等待專員的談判結果。
準備好你們的武器,我們馬上行動。
」俾斯麥簡單地發布命令,很快,黨衛軍們便和獄卒們一起,與荷槍實彈的國防軍士兵一起消失在了監獄建築群內,一時間,場地上便只剩下她,與曾是她戀人的人低低的悲泣聲。
微微顫抖著,她走向眼前的戀人,就像是想要用指尖撫摸她的臉頰般,伸出手,可終於,在觸碰到戀人的臉頰前,顫抖的手指彷彿觸碰火炭般回縮,只餘下肩章掉落在黎塞留的手邊。
自己,又怎能再擁抱她呢。
做出幾乎與背叛無異的行為,尚且可以說是得到了專員的命令,可去擁抱眼前的她——擁抱一個抵抗運動的成員,那就等同於徹底背叛。
忠誠。
榮耀。
戰鬥。
「勝利萬歲。
」她低語,淚水滴落在沙地上,與游擊隊員的血一起滲入其中。
命運將她帶到此地,救下了她。
可時過境遷,她終究還是不能再擁抱眼前的人。
短暫地,長久地,她努力凝視著金髮麗人的臉,就像是要將那個曾經與她共度四年的女性印在自己的靈魂上般,可終於,她轉過身,顫抖不已的背影邁出了第一步,黎塞留抬起頭。
「俾斯麥……」聲音很輕,輕到分不清是恨抑或愛,灰發麗人的身影短暫地頓住,回頭,彷彿有千言萬語,可最後也只說出了一句。
「再見,親愛的。
」她加快腳步,彷彿逃離。
那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歐根握住手槍,沿著遠處交火聲的方向加速狂奔。
處決游擊隊的領袖,將那個女人留給背叛的國防軍避免交火,這樣,蓋世太保們,便能夠更久地堅守這座監獄,等待國防軍中仍舊殘存著榮耀的戰士們殺死肖爾蒂茨,接應到來,而她也將能夠繼續執行元首的命令,摧毀巴黎,留給敵人一片廢土——她自語著。
——我的每個判斷都是基於理性,基於元首,基於全體雅利安人的,更偉大的利益而做出。
可那份淡淡的安心感閃過心頭,轉瞬即逝。
她終究不用親眼看著她死去。
匍匐,舉槍,射擊。
監獄入口的守衛已經在數倍的敵人面前潰退,抵抗運動戰士們如同潮水般打開一間又一間牢房,抵著投降守衛的頭顏開槍,子彈在土三區這已頗有歷史的監獄牆壁上往複跳彈,歐根的肩頭也被破碎的彈片划傷,鮮血滴落,但大約,並不影響戰鬥。
——這並不改變什麼。
在擊潰叛軍之後,我必定會回到那間牢房,殺死她和背叛者,這種情況下,蓋世太保應處決所有能夠確保的囚犯。
身旁,稚氣未脫的黨衛軍士兵冒失地探出掩體,子彈洞穿了他的胸口,他倒在地上,一時卻未能死去,抽搐滾翻不止。
在敵人補槍的一瞬間,她向著槍口焰閃爍的方向射擊,腦海中,敵人的火力點減少了一個,只是,更多的槍聲,其中夾雜著班用機槍的聲響,絕非單薄的掩體所能抵擋。
——儘管自己恐怕無法活到那時。
她向著另一個更加厚重的掩體翻滾。
手槍向著班用機槍響聲的大概位置,在短暫的翻滾中打空了所有子彈,慘叫聲告訴她,她至少命中了一個,也許兩個目標。
但這已是結束。
她慘然一笑。
握著手槍的那隻染血縴手,此刻正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地面上。
機槍火力封鎖了監獄狹窄的主王道,能夠在掩體間完成機動本就已是奇迹。
不可思議的,儘管斷腕中如潮水般湧出鮮血,卻並不若想象中那麼痛,只是陣陣暈眩感令她有幾分不快。
她看向周圍。
不算太多的,跟隨自己到達前線,又且戰且退到此地的蓋世太保們,已只剩下自己一人。
那麼,看來她會逃過處決了。
本該感到憤怒和遺憾,不知為何,卻有些許解脫感。
……這個世界便是一架鼓風琴,主在其中轉動,而所有人都只能隨著彈奏聲起舞。
她勾起嘴角,一如既往的淡淡嘲諷,像是在嘲諷自己最後時刻的軟弱,又像是在嘲諷眼前的敵人。
「勝利萬歲!」——她躍出掩體,笑容與生命一起消散在硝煙中。
路易用力抓住那具流著鮮血,仍舊能依稀看出過往的美麗的軀體。
從那具軀體的衣袋中,他翻出了一串鑰匙。
「走!走!去救她!」他轉過頭,向著身後的男人們怒吼,男人們以同樣的咆哮回應。
這應該就是最後一個正在抵抗的蓋世太保了——他們贏了,真難以想象,他們贏了! 只是,沒有哪怕一個人有心情慶祝。
他們的朋友——他們所有人都思念,信賴著的里昂小姐,國土淪喪的四年間,她無數次的從駐軍的心臟中向他們傳出情報,而代價,是少女那嬌艷的身體與堅強的心。
哪怕她的身體被再多人侮辱過,而他們在許多場戰鬥后也不復過去的青澀,現在活著的每個人都成了一支小隊甚至連隊的指揮官——但在這些游擊隊員的心中,她仍舊是那位在火堆邊認真地為他們翻動書頁,念出一段段令人心潮澎湃的文字的,他們的姐妹。
儘管她身上的衣服更加華麗,嘴上擦著口紅,土指上也塗著指甲油,可她和他們是一樣的被壓迫者,當她向他們高聲朗誦恩格斯因巴黎公社的毀滅而痛心寫下的名篇時,他們握緊雙拳,眼中燃燒著一樣的火光。
她會在這個監獄里的,通過線人冒死傳遞出的情報,她還沒有被轉移走。
她不該死去,死亡不該屬於無產階級。
「操你媽!告訴我他媽的這監獄有多少房間,不然那女人就是你的榜樣!」一個健壯的工人掄圓了胳膊,奮力抽打著年輕黨衛軍的臉頰,直到他的臉彷彿德國人常吃的豬肘般紅,發出的悲鳴聲也彷彿宰豬——可突然,所有人都沉寂了下來,只有那個青年黨衛軍如同裝滿了麵粉的麻袋般從工人的手中滑落,昏死在地上。
他們聽見了女性的哭泣聲,縹緲遙遠,彷彿透出刺骨的悲傷。
處刑場的大門洞開,終於,男人們看到了他們最為重要的姐妹,正躺在另外的某人的懷抱中,兩人都不著寸縷,嬌軀上滿是凌虐的痕迹。
縱然是有許多人走入房門,黎塞留也並未抬起頭,直到路易手中的鑰匙掉落在地,然後,是某人手中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