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之上(無情司命vs瘋批墮仙) - 天道

雨停了,山裡也漸漸明朗起來,苦楝仍舊十分疲憊,本打算回梁渠山養傷,曳月阻止了她,怕她重傷回去有其他妖怪挑釁,她無力抗衡。
“你認識我嗎?”苦楝在河底躺了太久,實在厭煩,於是仍舊倚著石壁坐著,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曳月一邊耐心地給她梳頭髮,十指翻飛,將那稻草似的白髮攏在一起,一邊抹上了一些不知名的藥水,散發著清甜的草藥香。她笑道:“我在即翼山曾見過你,你的綢帶很漂亮,紫色的我很喜歡。”
“那天我在靜河旁洗桃子,誰知被水鳥叼走了,掉進河裡,本來我也想算了,可是它還把我的蝴蝶釵也給銜走了,扔進了河裡。我怎麼施法也召不出來,於是只得親身踏入了河底。”
“果子沒了,倒是隨著簪子見到了一樽發光的古怪棺木,到處貼滿符纂,看著叫人害怕。我本來想走的,可是看見棺木邊緣那節紫色的綢緞,簪子又掉在那兒,我想了想便試探著打開了它,沒想到果真是你。”
“我不記得你。”苦楝猶豫道。
“你當然不記得我啦,我又不起眼。”曳月給她長長的頭髮塗滿藥水后,終於滿意地鬆開了,“那時候即翼山上最出名的不就是你們叄位嗎?其他的小妖怪哪兒有姓名?”
“你曾退回過一隻貓妖,讓嫵盼不要責罰他,那隻貓妖是我朋友的哥哥,她跟我說了好久,擔心壞了。”
苦楝想了想,似乎是有這麼回事,嫵盼最愛給她送男寵,她都一一退回。
“多謝你。”苦楝對她道謝,看曳月裝作不經意地遮去對面的梳妝鏡,一邊道:“好了,過幾日頭髮就會和以前一樣啦。”
曳月人很好,很細心,會偷偷潛回梁渠山幫她把她的丹藥法寶帶回來,也會去山下買許多人間的玩意兒拿回來。她喜歡漂亮的首飾衣裳,都會成倍地買給苦楝留一份,儘管苦楝也不怎麼穿戴,但二人的關係卻是越來越親近,之後苦楝便待在眠影山過了將近叄百年,直至那年分道揚鑣。
雷峰塔上的苦楝面色平靜,風吹起她的長發,她的眉眼依舊是冷淡的,“那叄百年我仍舊很迷茫,又好像明白了什麼。”
“我逃出靜河的那日,靜水鎮與心無觀的人都死了,不是我動的手。”她笑了笑,“是天道。”
她根本沒有力氣動手,只是知道一旦她的棺木失守,靜河的水必定加速乾涸,可沒想到有那麼一場洶湧的雨。
她太累了,倦怠得甚至沒辦法自己拔出身上的桃木劍。
那顆心太疲憊了,沒法再動什麼念頭,要是讓她看看這場死氣沉沉的笑話,她倒是可以一看。
“靜水鎮的人二十年前就該死了,是我和心無觀的人改了他們的命,讓他們多活了二十年。”遠處的樹嘩啦啦地吹,她漆黑的大袖被風吹開,仍是端坐的姿態。
蓮池中的魚仍舊急躁地躍出水面,叮咚叮咚的聲音響個不停。
“所以天道懲罰了我,也收走了心無觀道人的命。”她的目光投向這片高遠的天,緣空清澈的眼眸里只倒映著她寂寥的側臉,“其實,積德行善本來就是個謊言罷?”
“為什麼諸天神佛不肯施恩,卻要修道者積德行善?這天隔得那麼遠,他們看得清塵世嗎?是不是霧裡看花,還覺得這人間的一切美輪美奐?
“我漸漸發現,其實凡人並不信奉神佛,而神佛亦不在意凡人這些瑣碎的塵世苦難。”
“就好比心無觀明明有櫞水珠卻不肯拿出來給靜水鎮村民一用。”苦楝的笑容那麼淡,“那些村民明知道我是妖,竟也大著膽子處心積慮地來利用我。”
“神仙解決不了的事,竟要一隻妖來解決,何等荒謬。”
緣空怔仲不已,不知如何開口,苦楝卻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尊者去看過這人世間嗎?在西天之時會從天上望下瞧嗎?”
“我……”緣空遲疑了良久,終究搖頭了。
“那便是了,原來一切都是謊言。”她自然地點點頭。
“我想,其實我也很偽善。”苦楝繼續道,她的臉上張揚過一些複雜的情緒,“那些善事是我真的想做,還是被推著走?”
“我總在學,學人世之道,學著懲惡揚善,試圖理解凡人。可是我學得太差,也真的不懂,如果惡是不應該的,為什麼神仙不抹去這些人?”
她語出驚人,緣空只是包容而體諒地看向她,眼中的憐意隱在最深處。
“我一直很茫然,我在這人世學了個四不像。我開始不斷思考,為什麼總有人莽撞地來求我,逼我施捨,而我還會接受?我又到底為什麼總要主動地插手別人的人生?”
“也許真的是傲慢,也許是輕蔑。”苦楝想了想,“可能我只是覺得他們微不足道,一點小忙輕而易舉,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而後便是步步錯。”
“靜河的二十年輕易毀去了我這兩千八百年來的苦修,只剩了九百年道行。”
“而後才明白,也許泛濫的慈悲便是另一種隱秘的惡。”
“施主吃了許多苦。”緣空沒有替她解答,只是沉默良久發出這一聲喟嘆。
“是啊,真的好苦。”苦楝大方承認了,隨意別了別鬢邊跳躍的髮絲,“我真的不想吃苦,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吃這麼多苦。凡人很苦,為什麼妖也要這麼苦?是不是只有神仙不苦?”
緣空張了張口,只剩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
苦楝也並未追要他的答覆,她像是覺得好笑,繼續講道:“尊者你知道嗎?我真的很討厭桃木,非常非常討厭。”
“八百年我曾被桃木劍一劍穿心,我想這一定是我最後一次受此重傷。”她輕笑出聲,笑聲清脆動聽,“然後呢,後來受的傷卻一次比一次更重。”
“年少自恃心高氣盛,仗著那點修為總覺得自己有通天之能。”
她自嘲道:“簡直是異想天開,可笑至極。”
“總要摔得那麼慘,跌得那麼重,才發現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的語氣那麼輕鬆,“連幾個道行低微的道士都能憑藉著幾把桃木劍和一些傳下來的道符輕易置我於死地。”
“原來我那麼不堪一擊。”
“我躲在眠影山的叄百年也不怎麼想修道了,有種得過且過的放任感。”她轉眼看緣空,“結果,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靜安穩,沒有人世紛擾,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馬。”
“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為什麼要修道了。”
“我可能有點累了。”她的嗓音極為動聽,此時卻露出了一點迷惘與倦怠之意,像風中細沙一般,朦朦朧朧,若有若無。
“累了就停一停罷,待你想修道之時再行修鍊亦不遲。”緣空從頸間摘下那串玉色佛珠,攤在手心輕輕遞給她,垂眸道:“這個贈你,以後便不會有人再能傷你了。”
苦楝靜了靜,目光下移,落在他乾淨的手心,那串佛珠沒有一絲雜質,比月亮還乾淨,是她初見他之時便見他一直掛在頸間的。
苦楝心知能被他隨身佩戴的東西,定然是了不得的法寶。
可是……
苦楝搖搖頭,並未伸手,客氣地拒絕了:“多謝尊者美意,只是佛珠這等聖物並不是我一隻妖能觸碰的。”
緣空眼睫一顫,這才望進她的眼睛,她笑了笑:“這串佛珠與我而言,也許同桃木無異。”
緣空手微微一抖,那串佛珠便從高塔疾速墜落,苦楝一驚,下意識伸手去接,那隻伸出的手卻遲疑了一瞬,她停住了,轉而施法令紫綾去接。
在那串佛珠墜入蓮池前的一刻,靈動如蛇的綢緞穩穩地捲起佛珠,呈在緣空眼前。
緣空的手指撫過紫綾,重新拿起了那串佛珠,那張俊美的面孔上平靜無波,他道:“是我思慮不周,抱歉。”
苦楝搖搖頭,轉頭說起曳月之事了,也就有了後來那句“總有例外,那便殺之。”
但她沒能裝睡太久,便敏銳地察覺了曳月的悲痛之情。
苦楝眉目一皺,變了臉色,倏然睜眼,起身便要離去。
“施主且慢!你要去何處?”緣空叫住她。
“去殺人。”她站在風裡,不施脂粉的面孔上平靜如水,緣空凝望著她,那身紫裙黑裳依舊是那般濃重的色彩,糾纏的長發被風撥亂,身影卻一如既往地纖細單薄。
“施主並未動殺心,又何必參與這一場紛爭。”
“從前我與她爭論,便不是為了爭個輸贏,論個高低。”她回頭道,“我之所以阻止她,不是想看她痛苦,而是怕她痛苦。”
“如今她很痛苦,我便要幫她。”
苦楝也很希望那個凡人能不像她說的那樣,也盼著是段能令曳月幸福的良緣。
可惜,偏偏一語成讖。
十年而已,曳月不再快樂了。
“我不會縱容施主傷人的。”緣空道。
苦楝回身,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右手已然握住恨水,執劍而立,決然道:“那便請君賜教。”
晚鐘一敲,梵音再響,高塔之上,氣氛一時劍拔弩張,緊張不已。
緣空靜靜看她。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使劍,劍鋒正對著他。
(苦楝從前就也翻臉不認人哈哈哈,天大地大朋友最大,兩邊都是朋友的話,取弱勢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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