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我,我就在你眼前,你還在想我。”斐孤冷靜下來后便對她的情緒瞭若指掌。
“沒有想你。”他追隨而來,司命再度化作輕煙散於空中,姜花不停被吹動,遙見天際之中兩道迅疾的靈光不停變換糾纏。
“你在想舟疏便是在想我。”
“你不是舟疏,舟疏不是瘋子。”司命厭煩地停於石榴樹尖,廣袖一揮,塵屑飛揚,幾根紅線如箭矢一般刺在他腳步之前,意圖逼退他。
斐孤毫不畏懼,飛身追上來,繼續胡攪蠻纏:“你在意我,苦楝,你捨不得我。”
她明知即便他動手也會立刻癒合,但還是失控地制止了他,司命煩躁不已:“我只是不愛看人沒有自尊地作踐自己。”
石榴樹嘩啦啦地響,火紅的花瓣輕飄飄落下。二人不過咫尺之遙,斐孤顯然不信她的話,一張笑臉湊上來,司命惱怒地退後,一掌擊去,強調道:“別再輕賤自己了,我不喜歡你,你要死便乾脆利落地死,少玩苦肉計。”
斐孤生受了一掌,眼見苦楝冷哼一聲,別過頭飛遠了,他笑道:“不是苦肉計,你要我千刀萬剮,我只是照做,是你心疼我,捨不得了。”他又召出匕首,拿在手裡隨意地拋來拋去,溫柔道,“你要是想讓我再來無數遍,我也可以。反正死不了,若是看我被折磨能叫你消氣,我樂意至極。”
司命已離得極遠,但仍頭也不回地精準打落他的匕首。她根本不想看他真的刮下皮肉來,方才親眼見他要割下麵皮的那種窒息難受還揮之不去,她語氣卻還是冷冰冰:“瘋子。”
斐孤眼見手中匕首再次墜落,心情更好:“苦楝,你就是喜歡我。”於是變本加厲地纏上來。
“沒有。”她才不是因為心疼他,才不是。她動手殺他和看著他自己動手總歸不一樣,她只是不想看別人自殘,反襯自己是惡人罷了。
“你主動抱過我,親過我,還……”
“住口!只是幻境而已。”她不停強調,不肯正面回答。
斐孤視若未聞:“苦楝,你有抱過別人,親過別人嗎?你喜歡我才讓同我親近。”
“當然有。”司命極力冷靜回道。
“你抱過誰,親過誰?”斐孤一點壓力也沒有,他之前便匆匆查看過苦楝的記憶,雖不能保證都看完了,即便曾有人送她美貌男寵,她也一概不收,只一心苦修,根本看不到什麼曖昧情緣。
“抱過很多人。”司命冷冷道。
“你說謊。加上我,這幾萬年也不超過五個罷,其餘四個還都是朋友之間的擁抱。”
“有人抱著你入睡嗎?有人吻過你的唇嗎?”
司命沒來由地想起很久以前,在凡間之時曾有一個小道士偷吻過她的唇,但那也不是什麼好事,更不值一提了。
可她還是強撐道:“當然有。”
“說謊,堂堂司命滿口謊言。”斐孤笑眯眯道,“苦楝,為什麼不肯承認你喜歡我,你待我總歸是不一樣的。”
司命不由一怒,生氣地停下,裙擺一落,沒入姜花叢中,一樣的雪白,似花片蝶翅,動人得很。她冷言刺道:“你是說再也沒有人讓我一而再,再而叄地想置他於死地嗎?那你倒也確實是頭一個了。”
“那代表你恨我嗎?那恨我也好,總歸我也是你唯一痛恨的人了。司命不是無愛無恨嗎?你恨我了,是不是也算愛我了?”
“瘋子。”司命氣急,痛斥道,“胡攪蠻纏,你不要自欺欺人。”
“我何曾……”
“住口!別再跟著我!”她惱怒道,“再跟上來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裙擺一揚,她再度消失在眼前,斐孤低低笑開,這次沒有立刻去追人。
司命幾番心緒起伏,實在煩了他,隨意走入一間道觀。
但一踏入其間便覺有幾分熟悉,竹亭內掛了四隻褪色的紅燈籠,明明是夏日,竹葉卻也是陳舊乾涸的墨綠,像一副褪色的畫一般,滄桑古舊。灰碧冷落的主殿外只紅燭滿滿,火光搖曳,一口雕花紋的石缸裡頭落了不少零散的銅板,像是祈願所用。
司命遙遙望去,正殿之內那模糊的神像,手中那支脫瓣蓮花都似曾相識,香案之上的金花籠、白玉盤裡頭什麼也沒擺,只有象頭瓶里盛著五六支新鮮姜花。。
她四處看著,主殿上落灰的匾額辨不出字跡,她隨意擺手,“黃粱夢熟”四個大字立時便顯露出來,兩側字跡模糊的的垂聯也清晰可見:“入林始信無機事,出世方知有道情。”
她想起來了,是聆音觀的陳設,竟然出現在此處。
司命望向那神像,久久佇立。
其實這裡應該還有幾棵高大的玉蘭樹的,有一位秉性溫柔的俊秀書生,也曾有個蒙著紫紗的瞎眼道士。
她想,今日倒是莫名想起了許多故人。
塵世的舊緣,她早已不在意了,只是這裡太舊了,香灰冷落,到處都是那種年歲逝去的苦澀感,她能感覺到,似乎有人在此處留下了太多無法釋然的傷懷之意。
因此她離開了這間道觀,重新踏入了一間佛寺,其間金佛玉像,樓台亭閣並無異樣,寺內青林垂影,檀香冉冉,幽靜非常,司命便隨意尋了一間簡單的禪房和衣入睡。
寶鐸一響,鈴音清脆,苦楝已身處雷峰塔上,望著那人禮貌頷首道:“尊者,好久不見。”
“施主,好久不見。”緣空合掌回禮。
那是舟疏去世的四十年後,她於塵世輾轉,再次來到緣空身前,向他求解。
“我有一不解之事,還請尊者賜教。”
“請講。”
“有位故人離世已久,他曾救過我,作為報答我許他一個願望。”
緣空捻著佛珠,靜靜聽她講。
“百年須臾,凡人生死不過彈指一瞬。我答應了他,陪他一生。”
“我看著他變老,逐漸虛弱,而後壽終正寢。”苦楝嘆道,“凡人真脆弱啊,他去世那日我在他墓地前待了許久,方作告別。”
緣空手一頓,緩緩道:“施主有何不解?”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看他離世之時很奇怪。”
“他對施主很好?”
“是很好,他無妻無子,好友極少,身側只我一人。”
“施主喜歡他?”緣空垂眸問道。
“那倒不是。”苦楝搖搖頭,“不是男女之情。”
“不瞞尊者,因為救命之恩,我用自身修為改了他命數,換了他幾十年陽壽。”高塔之上,她靜坐在緣空身側,紫色裙擺長墜,被風微微吹起,“我守著他,就像守著一株自己親手栽下的花,可是花期太短了,很快便開敗了。”
“花還會再開的。”緣空眼眸微動。
苦楝道:“即便花會重開,也不再是那一朵了。我不喜歡與凡人打交道便是因此,離別總是來得太快,他們何等脆弱。”
“我慣愛獨來獨往,沒有什麼朋友,所以不知他去世時的茫然是不是因為凡情。”苦楝臉上依舊是迷惘之態,“那確實是友人之情罷?”
“他去世的那日,施主可曾落淚?”緣空並不看她,只捏緊佛珠,垂眸問道。
苦楝搖搖頭。
他手一松:“施主還記得上次我同你講的泣與不泣之事嗎?”
苦楝恍然大悟:“記得。尊者講寺內見佛般泥洹像,座下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忘情者,故不泣,不能忘情者,故泣。”
“不錯,施主講友人之情也許也有些重了,他或許是施主的朋友,可施主都未曾因他的離別傷心,其實施主的心裡仍舊什麼也沒有。”
“故人逝去應當是十分傷情的。”緣空道。
苦楝嘆道:“也許是我的心太硬罷,我未曾為人落淚過。他下葬之時,我只將他贈我的玉鐲一同放入棺內,權作陪葬之物了。”
“緣分已盡,施主已做得很好了。”緣空寬慰道。
“我總是很困惑,總是如此。”她的嗓音清妙,語氣卻是悵然不已,“我以為那是朋友了,可我原來卻也不夠看重他。”
“所謂論跡不論心,施主儘力了。”
“論跡不論心……”苦楝喃喃道,低頭望腳下蓮池,蓮葉稀疏,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容。
司命在禪房內靜靜睡著,睡得卻不甚安穩,眉頭緊皺。
“你根本就是個行屍走肉,傀儡罷了!”
“你什麼也不懂,你根本沒有心。”
那個時候……司命額角冒出細密的汗,是曳月和她爆發的唯一一次爭吵。
“阿楝,我要成親了。”那天,曳月回眠影山上同她說了喜訊,秀靨含羞,杏眼裡滿是憧憬。
苦楝很是莫名:“你要同誰成親?”
“是個開糖糕店的凡人,但是他對我很好,他很喜歡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們認識半年了。”
苦楝當即皺起眉頭:“人妖不能相戀,更何況你才與他相識半載,如何能定下終身?”
“他愛我,我想要人愛我護我,我想要這凡世之情。”
“可為什麼一定要男女之情?親人、朋友動輒便能出賣背叛,何況男女之間靠皮相吸引來的情慾。他只是凡人,你是妖,你要如何依靠凡人來愛你護你?”
曳月變了臉色:“阿楝,他會護著我的,他許諾我了會一生一世待我好的,不會有錯的。”
“怎麼不會有錯?”苦楝根本不信,曳月貪玩貪吃,最愛人間的新奇玩意兒,性子天真活潑,慣愛去人間玩耍,一個糖糕店的凡人便要她託付終身了,何等荒唐?
“他願意為我豁出性命,當時有山匪,他拚死相救,足見真心。”曳月笑起來,甜蜜不減,“他很寵我,起早貪黑給我做許多花糕甜餅,給我買漂亮的釵環首飾。”
苦楝跟吃了蒼蠅一樣,搖頭道:“曳月,你是妖,不是貓貓狗狗,為什麼要他來寵你?難不成放著好好的妖不當,你要去當他圈養的寵物?你知不知道那些被寵愛的貓貓狗狗隨隨便便就會被他們丟棄?”
“還有,他開糖餅鋪子,不給你吃他也得起早貪黑做好糕點,賣給客人以此謀生。更別提什麼釵環首飾,你難道缺嗎?這些東西你難道不能自己買嗎?”
曳月面色已十分不好看了,苦楝卻還在繼續追問:“你告訴過他你是妖嗎?若他知道你是妖,還願意為你豁出性命嗎?到時候你與凡人相戀,被哪方仙者道人發覺,你又能有什麼好下場?眼下他願為你赴湯蹈火,來年他便能置你於死地。”
真話太難聽了,苦楝那時太衝動,也不管曳月能不能接受,言辭毫不客氣,句句尖銳,“人心複雜,他此刻的真心不代表他能永遠真心。”
“夠了!”曳月徹底冷下臉,柳眉倒豎,“我是來告訴你喜訊的,你不祝福便罷還口出惡言。”
“阿楝,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你以為你便什麼都懂了。”曳月一字一句道,甜美的嗓音提高了便很有幾分尖刻,“你以為你是誰呢,這是我的事,輪不著你來管!”
“阿楝,你知不知道,你永遠鐵石心腸,自以為是。”曳月輕誚道,“你不懂情,我不想和你一樣,你什麼也不懂,你根本沒有心。”
曳月似是不吐不快,將所有對她的不滿一個勁地倒出來。
“凡人很好,心也是熱的,不像你冷冰冰,這也看不起,那也瞧不上。你太自愛了,阿楝,我一直覺得你太愛自己了,傲慢自大,慣愛權衡利弊,不願意付出也不願意去愛人,其實就是自私自利。”
苦楝遲怔著抬眸看她,面色還是極鎮定的。
“我愛他,我願意為他冒險為他付出,哪怕受傷也不會後悔,而你,從來都不願意冒險。”
“你根本就是個行屍走肉,傀儡罷了!”
山風一吹,林間鳥兒被她們二人高聲吵鬧驚飛,苦楝沒再接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曳月全然不理她,眼神里都是怒氣,一通發泄完便轉身大步離開,徒留苦楝待在原地。
苦楝那時留在原地太久,被好友斥責令她一時僵硬,但更多的是困惑。
為什麼?為什麼曳月說她是傀儡,是行屍走肉?
因為她冷硬的心便是行屍走肉嗎?
因為她不追逐凡情便是傲慢自大,自私自利嗎?
可是誰稀罕呢?她不稀罕啊。
為何世情不是情?為什麼男女之情才算情?
為何不追尋權力財富便是品行高潔,而不追求情愛便是行屍走肉,傀儡一隻?
為何?那麼佛門道家豈不都是行屍走肉,諸天神佛豈不都是一群傀儡?
她不是傀儡,他們才是被操縱的傀儡,自墮慾海還沉淪不知。苦楝默默想。
她不懂,她不明白。她為曳月的說辭感到難過,默默待在眠影山困惑地想了一夜。
曳月是她最親近的朋友,可原來在她眼裡,她竟是這般的。
她還是有些傷心,但她也不會因為曳月那些話便覺得自己是行屍走肉。她不認同的事永遠不會認同,無論他人如何貶低,她都是她。
次日黎明破曉,苦楝乾脆利落地離開了眠影山。
一別十年,再見便是雷峰塔下。
那時曳月的夫君不見了,留書一封,道是被雷峰塔上的緣空帶走。曳月便追逐而來,要緣空交出她夫君。可是緣空根本未曾見過她夫君,這雷峰塔內只有白蛇,曳月不信要硬闖,反被緣空勸誡人妖不可相戀,勿再執迷。
曳月自然更堅信是緣空捉了她夫君,出言不遜,再叄挑釁后見緣空不理,便要硬闖雷峰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