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荔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她只知道自己的身體沒有不舒服。
她又翻了一遍金光閃閃的圖冊,“你想買什麼呀?”
溫文爾心情很不美妙,金絲眼鏡后的眉角下拉,顯得不近人情。他抿起嘴,一言不發。平時無論怎樣都腰板挺直的人,甚至為此倚在靠背上,生悶氣。
他好嬌氣。
銀荔飛快看他一眼,翻到圖冊第十五頁,手指還是蓋住底價不讓自己看見:“買這個嗎?”
溫文爾似有怨念地看她一眼,才看圖冊,“你想要?”
“我不要。”銀荔趕緊拒絕,“我以為你想要。”
慈善拍賣會的所得款項會根據不同比例捐贈於慈善事業,拍賣的物品常年大同小異,飾品、武器、稀有材料。
這第十五頁是一個飾品,一朵玫瑰,和早幾天她在綠化帶上摘的玫瑰一樣大,長長的莖身是柔軟的純銀,花瓣是紅鑽鑲嵌,據介紹用了1314顆紅鑽融成團簇的玫瑰花瓣,再以純銀鑲邊托底裝飾。美麗,驚艷,但並不稀奇,唯一值得列為稀品的地方在於設計師已經過世,因此成為絕品。
她說:“還挺像的。”
溫文爾不語。
他確實想買這個。
許是酒意燥熱,他忍不住鬆了松襯衫領帶,又灌了自己一杯茶,還不滿意,轉頭叫門外的侍者送杯醒酒茶來。
拍賣開始了。
銀荔聽天文數字漫天飛過,兩眼發黑,聽了兩分鐘坐立難安,默默打開光腦翻機維概論老師布置的作業,雙開字典在旁。
溫文爾喝醒酒茶,也不理她。
場面一度奇詭,身著飾品華貴、魚尾禮服優美的妙齡女子毫無形象趴在桌上盯著光腦懸浮窗瘋狂學習,時不時扭一下身子表示不自在,而身著西服的俊郎少年,面無表情看著拍賣光幕的實時轉播,卻眼神飄忽,領帶解了又解,修長的手指按在領口上,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解開一顆扣子。
銀荔偶爾抬眼瞄一下拍賣光幕,光幕有多個視角,一部分聚集在拍賣師和拍賣品上,另一部分分散在拍賣出價人上。拍賣人分為兩部分,一部分非富即貴享用樓上包間還防窺視,另一部分坐在拍賣廳一樓,座位挨個黏在一起。拍賣視角偶爾會掠過樓上包間,大部分是聚焦在一樓大廳拍賣人。
她停留在拍賣人的視線略為長了,不似先前匆匆一瞥又扎入她的識字大工程。
溫文爾眼角餘光瞄到她抬頭愣神,拍賣光幕聚焦在一個嘴下有顆長毛大黑痣的中年男人身上,“你認識?”
“沒有沒有。”她又低下頭,“只是覺得那顆痣長得怪丑的。”
溫文爾打開光腦,順手讓人查了這個座位的人的信息。
他的情報網負責人兩分鐘后回復:是地下城黑市的一個人販子,專賣婦女和小孩。
溫文爾突然發現,一個浪跡垃圾場多年相安無事的黑戶,不可能是看上去的那麼乖。
只是她很聰明地呈現出了最無害的一面,卸人心防。
競價並不激烈,轉不到三五個人便能敲定下來,似乎來客皆心照不宣地等待壓軸拍賣品出場。
溫文爾競拍第十五件《玫瑰之心》時,電子眼在包間外注目一瞬,樓上包間四五十間,出價的寥寥無幾,一樓的人一看出價人在樓上,也多半不會再舉牌。
底價380萬聯邦幣,溫文爾以580萬聯邦幣競拍價奪下藏品。
銀荔很麻木,580萬對她來說還不如580聯邦幣來得真實。太遙遠的數字使貧苦的人失去對真實的感知。
她早已習慣世界的參差如此極端。
眼下過去一個半小時,溫文爾還是突破了平時的涵養,解開了喉結下的襯衫紐扣,“你沒有不舒服?”
“穿這個衣服不舒服。”
他不以為意,將注意力放到最後一件藏品上。
拍賣台無聲升降,最後一件拍賣品便從底下升起。這件拍賣品的體積很大,拍賣台擴大到四平方米,黑布籠罩在拍賣品上,使人不知是什麼。
銀荔突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她抬起頭認真看光幕。
不透光防窺黑布被底下的金屬轉輪慢慢扯開,布料覆蓋在上面,波動出棱狀的紋路。黑布從從底往上褪去,遮蓋的東西逐漸呈現在世人面前。
三米高、三米寬的機械牢籠,粗壯的籠條泛著冰冷的光澤,籠頂閃爍微弱的電流光芒。重中之重在於籠中之物,很難說究竟是人是物——
“這是本次慈善拍賣最後一件拍賣品,”拍賣師聲音冷靜,又夾雜著不容忽視的狂熱與煽動,“請大家欣賞,擁有蟲頭、虎身、人手、魚尾的四族混血。”
全場嘩然。
那個不知是否有神智的東西躺在籠子里,擱淺般虛弱地拍了拍尾巴,魚尾是很短的,像半身鯰魚。
蟲頭源自蟲族,蟲族有特殊的交流語言,無人能驗證其是否有神智;這個東西,由獸族、蟲族、魚族、人族混血而成,想必絕非正常生育途徑,而由實驗室子宮孵化而成。
銀荔一扇背骨僵硬,看著這個拍賣品,不知所措。
溫文爾又喝了一杯茶。這個東西實在不符合他的美學。
他來之前有所耳聞,還是沒想到會這麼離譜。
樓下嘩然的關鍵之處在於,這個東西究竟是否能作為智慧生物,而納入法律保護。如若擁有智慧,又應當劃分在哪一族的法律對應保護?如若不算智慧生物,才能作為“拍賣物品”而被拍賣。
畢竟這是合法合規的拍賣所而非黑市。如此一招,無疑是對混血物種法律的極大挑釁。
“底價——5000萬聯邦幣,起。”
聽聞帝國某位政客,也為此而來。
拍賣師很仔細地觀察台下各人表情,“經聯邦帝國奉歷城中心研究所檢驗,本拍賣品對蟲族語言、人族語言、魚族語言、獸族語言都無反應,沒有智慧生物特徵,因此不屬於高等智慧生物。”
銀荔瞪大眼睛:“它沒聽過族群語言,怎麼知道怎麼反應?”
溫文爾看了那不知是男是女還是無性別的東西一眼,頓感傷眼睛,“蟲族的語言比較特殊,是血脈傳承,而非後天習得。可能是用了什麼方式,稀釋了血脈。”
銀荔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很複雜的神情。又糾結,又嫌惡,又壓抑,又生氣。
她覺得後背一條脊椎隱隱作痛。如果她的翅膀突然冒出來,她也會被抓下去拍賣吧!
“怎麼了?”
“不應該。”
她很生氣,又斬釘截鐵地說。
“你知道什麼是‘應該’?”溫文爾雙手合十交迭在腹部,西裝外套已經解開披在靠背上,襯衫領口紐扣解開一顆,與平時自持的形象有所不同,似有些頹靡,但又有攻擊性,“一無所有、不能自保,就應該被踐踏。弱肉強食,就是‘應該’。”
上等人獨有的傲慢。
貴族都是自大的強盜!
銀荔擰著眉頭,緊咬牙根,不願與他起爭執,以免傷害自己,扭頭關注拍賣場,不想多看他一眼。
話一出口,又知失言。
溫文爾泄憤地不知道喝了第幾杯茶。他平日不會將這種傲慢的話不過腦便出口,如此蠢貨,歸根到底是今晚遇事不暢,想發泄在半個源頭身上。
他父親很少干涉他的事情,一旦干涉,往往是很大的偏差糾正。
而他討厭這種違背抗拒意願的事情。
厭煩的情緒過於鬧心以至於他忽視了,何故這個萬事不沾身的小乞丐反應這麼強烈。
銀荔薅自己身上的耳墜項鏈手鏈,“這些個值五千萬聯邦幣嗎?夠贖它嗎?”
溫文爾冷笑一聲,“都是我的財產,你說呢?”
銀荔獃獃坐回去,再一次悲哀地發現,原來事到臨頭,大家都自身難保。
有一些東西,意識到了才會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