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杭立於城樓之下,仰頭,只見一片斷壁殘垣。
昨日之日不可留,這徽州城從今往後便再也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了。南譙樓於此處屹立百年,如今戰亂四起,只需再稍稍添上一把火,它便將徹底化作飛灰、蕩然無存。
此戰勝負已分,城內城外到處都是叛軍的身影——他們與元軍的裝束截然不同,甲胄雜亂且不少人頭系紅巾,只是武器裝備卻出乎意料地精良。
城樓明黃作底的元旗早已經倒下,取而代之的是猩紅如血的叛軍軍旗,上書一個墨色“孟”字。
師杭不記得朝中有無孟姓高官,更未聽說何處有過孟氏大族。她想,這些打著起義名號聚眾反叛的賊人,果然都是一些出生低微、妄想靠著累積殺孽一步登天的惡徒。
白日里,兵士們在忙著清理戰場、焚燒屍骨。師杭根本沒法登樓,只得躲進城下一間屋子裡不遠不近地張望,期盼天色早些暗下來。
可在漫長難熬的等待中,她又忍不住想,即便僥倖登上了南譙樓又能如何?
爹娘不會是甘願被俘的人,那陣陣戰鼓聲就是鐵證。他們一定堅守到了最後一刻,直至城破,因不忍再犧牲百姓,才下令讓所有士卒回撤。
如若不撤,一座失守之城接下來便會迎來一場屠殺。
……他們留不得性命了。
師杭不願作此想,卻又無從他想。其實她知道,已經沒法再見到活生生的爹爹與阿娘了,可她只想親手替他們收斂屍骨,絕不能任由叛軍侮辱踐踏。
恍惚間,師杭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她原以為是路過的兵士罷了,誰知,緊接著草屋裡便湧進一群男人的笑鬧聲。
師杭頃刻面色大變,她想也不想,立刻閃身躲了起來。
“他娘的,這破屋子能睡人?還不如讓老子睡帳子!”屋外檐下,一人邊踢開門邊罵道:“丁順,看看你找的好地方!”
那個被點名的男人嗓音稍稍悅耳些,但聽上去也油腔滑調的:“我說老孫,你要是想睡帳子呢就自個兒出去搭,咱們大伙兒絕不攔你。這屋子雖然破了點好歹有遮有蔽,外頭還下著雨,只要今夜裡別把你沖跑了就行。”
聞言,餘下的幾人一齊鬨笑,都已經邁進了草屋中。
而師杭此刻緊張得都快窒息了。這戶貧苦人家只一間正房、一間卧房並屋側灶房,還有些零散桌椅,可供一人容身躲藏的地方几乎沒有。她原想躲在灶房的米缸中,又怕那群人搜尋米糧,情急之下只得躲在卧房西側放置衣裳被褥的箱櫃中。
可恨這圓角木櫃實在窄小,她身量勻亭,但進去后怎麼也闔不實櫃門,留下一道若有若無的縫隙。師杭死死拉著里側的櫃門栓繩,恰好透過那道縫隙看清了闖入者。
一行共六人,烏泱泱湧進來,清一色都是魁梧高壯的年輕漢子。
先前說話的那兩人,頭戴飛碟兜鍪,身著對襟罩甲,腳踩雲紋短靴,約莫是軍官之職;而其餘四人則穿著齊腰甲或環臂甲,應當是傳令兵或弓馬手一類。
不過,這些只是師杭的猜測。她從未上過戰場,平日只略讀過一些兵書。師伯彥雖為本地正官,職責卻在總管吏治民生,而非軍政要務,所以也極少同她提及。
調兵遣將、護衛城池這些事原先都歸徽州路達魯花赤——律塞台吉掌管,可惜此人已於前日被敵軍所俘,師伯彥一介文臣只得臨危授命,披甲上陣。
思及爹爹,師杭突然又沒那麼恐懼了。
平日,爹爹常愛吟誦前朝忠烈文大人的詩詞,她自幼耳濡目染,記得其中有這樣一句。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相信這天地之間自有一股浩然正氣,永世長存。倘若今日必將喪命,那麼,她絕不會讓爹娘蒙羞。
外頭那群人似乎打定主意今夜落腳於此。他們看起來形容粗魯,動作卻也井然有序,各自干起了各自的活計。很快,屋內空地上被他們鋪滿了乾草,那個叫做丁順的男人在稍微寬敞避風些的卧房架起了柴火,又摸出火摺子,輕吹一口氣。
“老孫呢,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他人影了?不會真跑出去搭帳子了罷?”他用火摺子引燃了柴火,開口問道。
聞言,一小兵嘿嘿笑道:“聽說齊小將軍手下的人佔了好些富戶家,雞鴨魚肉幾大車都運不完!孫千戶準是去找那些兄弟‘借糧’了。”
丁順聽了,心中卻頗覺不妥:“齊小將軍年少,手下的人做事也難免意氣,孫鎮佑跟著瞎摻和什麼?搞不好又要出亂子。你們兩個,快去,把他給喊回來!”
不過弄點吃的來打牙祭,能出什麼大亂子?想歸想,他近處的兩人卻不敢違命,結果剛要踏出門檻,就聽見屋外有人粗聲粗氣道:“喊個屁!你老子我這不就回來了!”
丁順站起身,一眼便看見孫鎮佑肩上扛著兩個大包袱,滿頭大汗地進來了。
他無奈道:“你總是這樣,將軍若知曉,定要再賞你二十軍棍。”
“法不責眾,又不是老子一個這樣!打了這麼些時日,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吃些好的又如何?”孫鎮佑一把將兩個包袱甩在地上,望著其餘幾人哄搶而上,不屑道:“就連將軍此刻也領人去了總管府,不是去搜羅好東西還能去做什麼……”
聽見這句話,櫃中匿著的師杭死死咬住了唇。
“將軍去了總管府?”丁順有些驚訝。那律塞台吉受不住刑,早將此地機密吐得一乾二淨,只差把婺源的布防圖交給他們了。眼下城中殘破、立足不穩,苗軍統帥楊全忠虎視眈眈,論理,將軍應當早做防守,怎會在此刻親自抄檢師府?
提起這樁事,一時間,眾人都不禁想起白日里城樓上頭的情形。
有人先嘆了口氣,感慨道:“要說這師伯彥,也算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只可惜跟錯了主子,不知變通。”
平章大人一貫惜才,連元臣都肯受降,而孟將軍對這位當世大儒也聞名已久,自然是要給他個體面的。律塞台吉被俘后,將軍連寫了叄封招降信送於城下,許諾以禮相待、誠心相交,卻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梯子都遞到面前了,師伯彥偏不肯順勢而下,非要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才算罷了。
然而,又有人反駁道:“他為元廷盡忠效力,連自己的祖宗都忘了,算什麼好漢?依我看,他只是個貪圖虛名的迂腐書生,以為揮劍自刎便可留名青史了,可笑至極!”
孫鎮佑一邊把肉架在火上慢烤,一邊插嘴道:“你們啊,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保你名垂青史,現在讓你自盡,你肯嗎?你不肯還說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