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杭到了府衙,卻根本無法靠近。這裡被叛軍重重把守,瞧著,已然成了他們新的軍政駐地。
她靜心細想,爹爹一貫重責,最後關頭他絕不肯安坐於府衙,定然要親自去往最前線督戰。而城中有一處要塞最難攻下,唯若此處失守,才能算作全城失守。
想到這兒,她立刻向著南譙樓的方向奔去。
記得上一回登南譙樓,還是去歲的二月十二,她及笄前的最後一個生辰。
師伯彥任徽州路總管之職七年有餘,為政勤、為民實,故而年年到了那日,城中許多百姓都會順借“花朝”之名,替總管家小姐祝壽。
例如,姑娘們賞紅時會在師府外的花枝上用紅繩系滿五色彩箋、簪花時會偏愛挑選師家小姐所鍾愛的茶花、城中各大酒樓並糕點鋪也會製作各式各樣的花糕與花酒送進師府……
而師伯彥本人更是對這個女兒愛若珍寶——每年花神祭后,他都會著人在花神廟外,以自家名義領放二百一十二盞花燈,其上寫有二百一十二句不同的花名詩並師杭的小字,為女兒祈福。
去歲,華燈初上之際,師伯彥領著女兒登上南譙樓。他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璀璨奪目的河景,突然感慨道:“阿筠,明年此時你便及笄了,想來也該有個決斷了。”
師杭不解,只聽師伯彥又道:“南台御史福信為其幼子福晟提親,婚期定在明年叄月,你意下如何?”
春寒料峭,夜風陣陣。師杭一手稍闔窗扉,一手攏了攏肩上的煙紫色織錦氈斗篷,靜默了好半晌才道:“婚姻大事,女兒不敢妄言。”
他們師家可不是那等投機取巧、一朝得勢的庶族,百年家風所傳,皆為聖人之道。爹爹雖做了元臣,但更是當世大儒,而她作為師家女兒,自當謹言慎行。
下人們都在閣樓外侍候,他們父女之間何須避諱。師伯彥清楚女兒的脾性,轉身負手而立,寬慰她:“原該教你阿娘同你說,但她似乎對那福晟頗為滿意,所以為父想先聽聽你的真心。”
她的……真心?
聞言,師杭搖了搖頭,露出些許茫然的神色。
師伯彥見狀,慈愛地撫了撫她的鬢髮,無奈道:“女兒家,最難的便是這一遭。我與你阿娘當年是少時情誼、水到渠成,如今,自然盼你也可順心遂意。我原想讓那福晟與你多見幾面再議,可現下的局勢……唉。”
師杭揚起小臉,一雙杏眸明如秋水,在這夜色沉沉下顯得愈加燦然生輝。她微微一笑道:“如此說來,爹爹對他也十分滿意?”
“算不上十分滿意,約有七分罷。”師伯彥坦誠道:“他父親曾與為父共事多年,其人剛正可信,家風不俗;而那福晟也早有雅名,十二考中進士及第,勉強稱得上與你相配。”
師杭頷首,恍然道:“爹爹這麼一說,女兒倒記起幼時曾見過這位公子幾面。”
“那時咱們兩家親近,自然往來頗多。”師伯彥道:“後來福信調任揚州又駐守金陵,細算來,已有四年未見了。難為他們父子倆還惦記著你這個小丫頭。”
最後這句話其實帶了些酸醋味。自家閨女玉雪可人,福信第一眼見了便嚷嚷著要認作義女,他兒子也總跟在後面喚什麼“筠妹妹”。這麼些年過去,原以為山水不相逢,哪知他還不死心,當真要聘下阿筠給他兒子作媳婦,師伯彥愈想心中愈不快。
“那位福叄公子生得好相貌,女兒至今還記得。”師杭緩緩開口道。
憶及福晟,他在徽州時應當已是舞勺之年,品行舉止初顯端倪:“公子脾性溫和卻又不失氣度,才思敏捷卻又肯勤奮苦學,唯獨處事之法,有時過於剛直自負了些,想來是隨了福大人……”
師杭說完這些,頓了頓,最後道:“觀之,可稱君子。”
聽到這句評價,師伯彥還有什麼不明白。他肅然問道:“阿筠,你當真思定了?”
河上的花燈已然遠去了,只能隱約瞧見些微茫的光。師杭思罷,確定這是樁絕好的姻緣,即便不是盡善盡美,相信她嫁去后也有本事過得好。
於是,師杭復又點點頭,堅定道:“爹爹,朝廷將天下百姓分為四等,咱們漢人南人是最低等。而福家出身唐兀,不僅未曾看輕女兒,還誠心求娶,想來是值得託付的人家。這一年來,任誰上門提親您都回絕了,唯有福晟,是您與阿娘替我籌謀好的。‘甘瓜苦蒂,天下物無全美’,便是他對女兒並無情意也無妨。”
師伯彥聽著前頭,還覺得句句有理,聽到後頭不由得失笑道:“你又怎知他對你並無情意?”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遞與師杭:“這信,是福晟親筆所書。他家雖富貴顯赫,還不至於讓我們師家舍女攀附。只不過他信中寫明,若有幸娶你為妻,無論後嗣,此生絕不納妾。這才是為父真正看重他的地方。”
師杭接過信箋,展開細細閱罷,心中大定。
自古,男子一妻多妾皆是尋常,尤其是富貴之家,正所謂“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爹娘情意甚篤,方才成了這世間少有的伉儷,膝下只有她與弈哥兒。可輪到師杭自己,卻不敢奢求這般。
她原想,若今後的夫君只愛她一人,她便同心相待;若夫君舍不了弱水叄千,那她也不會將他放在心上。
過日子罷了,誰又一定離不得誰呢?爹娘教她讀書習字、知理明義,不是為了讓她後半生囿於深深后宅整日圍著男人轉的。
可現下,見了這張紙上揮灑的墨跡,師杭突然願意試著期待將來。
許是怕雙方長輩覺得冒犯,又許是怕她見了覺得孟浪,信中福晟幾乎沒有直述任何對她的所思所想,大半內容都在問候她的爹爹。
除了一句。
他言,令愛小娘子勝月之皎,仆傾慕已久。
似有縷縷溫熱自紙上融進手心,遠方那位少年郎赤忱的情意,她竟然能夠感受到。
師伯彥看著女兒面上壓不住的羞色,打趣道:“這小子自己不好意思開口,倒腆著臉求他父親要一張你的畫像,你說,為父該不該給?若不給,定要被早早記恨上;若給了,只怕他此後相思成疾啊!”
“爹爹!”師杭聽了,羞得忙用帕遮臉,難為情道:“您莫要允他!女兒……還沒答應呢。”
此言違心,師伯彥立刻開懷朗笑。
師杭幾乎要惱,她再也待不住了,轉身便推開閣門快步出了南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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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我總是會偏愛女主。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因為史書中女子能留下的名姓太少,參考太少,所以寫小說的時候就會忍不住想象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堅韌又美好的女子在那個時代會怎樣活過一生。
師杭應該是我目前挖的叄個古言坑裡設定最文雅嫻靜、清貴傳統的一個,如果按照尋常走向,她會嫁給門當戶對的公子,然後生兒育女、終老一生。以她的教養氣度,根本不會糾結於男人,她會將“修身齊家”做到極致,幫助娘家與夫家在官場更進一步,教導出更加優秀的下一代。但是這樣,她的光彩便也只能綻放在方寸之間,死後至多在夫家族譜上留一姓氏,亦或是在父親或者夫君的史冊傳記中被一筆帶過。
所以,我要賦予她一個亂世背景,再給她一個孟開平,幫助她衝出方寸去往更遼闊的天地。
雖然目前還沒有幾個小可愛在追連載,但是如果看到的話順便推首歌:周深《情是何物》。寫文時候聽得太多,莫名感覺類似本文前期bgm,詞作元好問也恰好是宋金亂世中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