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過程持續了半分鐘不到,直到柵欄門吱呀一聲推開,撕破所有旖旎的氛圍。
林喜朝鼻尖全是柯煜的氣息,橘子味,檸檬香,校服上的皂角氣,柔柔冷冷地混為一團,從鼻腔灌入,盡數凝固住紛亂的思緒。
僵滯。
僵滯不過數秒,耳邊響起鑰匙串的嘩啦震響,她轉頭一看,柯煜正抵著柵欄門,手指捻起她的鑰匙掛件,借著澄燈低頭在瞧。
他長指上的吊墜搖搖晃晃,正扣著一造型奇特到怪異、甚至還沾點兒丑的橘貓公仔。
林喜朝向來有自己的獨特審美,此刻更是有種被陌生人看了日記的羞窘感。
她撓了撓脖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好意思要回鑰匙,只能俯身先撿起地上的書包。
等到慢吞吞將書包背好,柯煜還是一副抵門的姿態,一圈又一圈地晃蕩著她的橘貓。
他微抬著下巴,背脊鬆鬆弓起又一字不發,那副從頭貫徹到腳的矜傲勁兒擺得夠足,身段高得讓林喜朝需要仰視。
看樣子,是在主動等她開口的的意思。
林喜朝吞咽了一口唾沫,拽著書包帶與他對視。
燈光暗寂,長久的滅,又燭火般晃閃閃地亮。
她腦子裡根本起不了話題,而柯煜的目光太盛,始終捉住她。
指甲磨了磨手心,林喜朝很笨拙地出聲,“……謝謝你,鑰匙,可以還給我了嗎?”
“你是不是怕我?”
柯煜一半臉在陰影之中,忽然有些答非所問地開口。
她的手瑟縮一下。
他已經直起身朝她走過來,柵欄門吱地一聲回彈,緊跟住他的腳步,虛虛闔上。
“怕我什麼?”
一個邏輯正常的男生,在此時會妥帖囑咐她遇見Cody不要跑,越跑它越追,或是提醒她對付苟方許之流的正確做法,給予幫助,塑造人設,留下好感。
但柯煜偏不。
他這副逼近的姿態,或許和公交車上的下三濫男生沒有任何區別,他試探的神色,和剛剛收拾苟方許時判若兩人。
他在任憑這些接二連三的糟心事打開林喜朝的攻防,然後趁人之危,破冰般地,問一個他明明知曉答案的問題。
挺下作,也相當冷漠。
“我沒有……”
林喜朝有些訝異,對柯煜突如其來的問話有些不解,她甚至以為柯煜也在誤解她,同班上的同學一樣,誤解她的內斂等同於不好接觸。
她當即解釋,“我只是……”
身後突然出現一道光亮,媽媽推開了入戶門,循聲查看院子外的動靜。
“喜朝?喜朝在外面嗎?”
林喜朝抬頭望過去,卻被柯煜的肩身擋住視線,他毫不在意地接著問,“只是什麼?”
腳步聲傳過來,媽媽正朝著院子外邊走,林喜朝沒來由地有些慌、著急、想拉開和柯煜的距離,但柯煜紋絲不動,神情自若,像很耐心在聽。
她摳抓著手指,心咚咚跳。
只是什麼呢。
“只是……”
柵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同時,鑰匙串“嘩嚓”放置進她手心,柯煜轉過身,先林母一步主動喊人。
“阿姨。”
“啊——柯煜也回來了?”
金屬刻紋陷入掌心,上面還殘留著柯煜的手溫。
林喜朝還來不及平復自己的心跳,柯煜已經無事發生般地往前走,臉上溫良恭儉讓,笑著點頭。
“嗯,外邊兒這燈有問題,老是閃,不知道是燈泡的原因還是接觸不良。”
“唉唷,那我明天找物業的來看看。”
“你吃宵夜嗎?我煲了板栗雞。”
“好,吃點兒。”
倆人有說有笑地朝門內走,媽媽的視線瞥過來,招呼她趕緊跟上。
林喜朝將鑰匙輕揣進兜,看著再次形同陌生人的柯煜。
她忽然有種被逗弄過後的滑稽感,和面對苟方許時如出一轍。
但苟方許怎麼能和柯煜比呢。
她搖了搖頭,心裡暗自嘈著自己太草木皆兵,只當是今晚受到的驚嚇太多。
只是進門之後,一切都彷彿回到原點,林喜朝想著如果柯煜再問,她可以為剛才的遲疑辯解一番,但柯煜卻好似所有的接觸從未發生。
他再也沒問過自己一句話,連眼神交流都沒有。
多奇怪。
林喜朝不明所以地回了房間,出神地坐在書桌前,又將鑰匙串上的橘貓徹底摘掉。
-
第二天去到教室,當她還在發愁如何應對苟方許時,江春華卻通知她換了座位,苟方許近一周都不會來上課。
林喜朝疑惑又慶幸,還來不及問清緣由,老師便催促她趕緊搬桌。
新座位在教室前門的靠牆最里側,同桌主動站起來幫她挪書,又非常自來熟地介紹,
“咱們這裡的位置,冬冷夏熱,挨著出風口沒幾個人願意坐,你平時還得兼顧開關門,尤其是午休的時候,卧槽,開著門太凍,關著門也總有一個個閑蛋非要從前門進。”
林喜朝撓撓腦袋,分神想著應該要怎麼接話,女生就戳了戳她手臂,“你冷白皮誒。”
人用手背對比她的膚色,“好像比我白了一個度。”
“啊,沒有吧。”
她還來不及低頭細看,女生又飛快地從桌洞里遞過來幾包零食,“請你吃辣條。”
她趕緊伸手,禮貌去接,面前人五指翻飛,細細一搓,辣條跟個撲克牌似地迭出五六七八袋。
“紅的,黃的,綠的,紫的,你選一個。”
“紅、紅的吧。”
“嘿——我也愛吃紅的。”
女生的眼睛亮晶晶,像小狗一樣,全是張揚的活力、飽滿的熱情。
她笑盈盈地自我介紹,“你好呀,我叫徐媛媛。”
嚴格來說,如果林喜朝在一中的開局如同一潭渾濁死水,那徐媛媛絕對是給她拉閘門注入工業清亮劑的人。
她完全就是個話簍子,方圓幾桌都能聊起來,話題密集得像是在吃席,桌洞里也永遠有著各式各樣的小零食,一到課間就挨個發。
每當她們聊得熱火朝天時,林喜朝永遠背對著她們,很有邊界感地翻著課本或做著作業,從來都不參與。
而這時,她總會從她屈起的手肘中央,悄悄塞過去一包零食。
“我給你留的。”她點著包裝袋,撐著臉對她笑:“都是你喜歡的口味哦。”
“還有晚上你少吃點,等我出校回來給你帶小胖炸串。”
她總在上課時無聊又直白地逗弄她,“林喜朝啊,你為什麼不愛說話?你快跟我聊聊天啊。”
或是很大方地誇讚她,“其實大家都說你長得很好看,我聽課的時候老是喜歡轉頭看你,前門的太陽曬到你臉上時,我去,你皮膚好到在發光誒。”
林喜朝對這份睽違已久的好意無比珍視,徐媛媛是她融入集體的第一個隙口,她幾乎拿出了對待學業的心境來對待她。
可以犧牲掉做功課的時間陪她去趴欄杆、上廁所、手挽手負距離接觸,甚至是假裝好奇,故作感興趣,去附和她口中的一些校內八卦。
林喜朝預見了自己人際交往中的刻意與緊繃,哪怕媛媛待她已經極真誠了,但身處這樣的環境,合群才是她的安全命題,她有多需要朋友,就有多不想“特立獨行”。
她真的太不願再落單了。
“這誰彈的,好好聽。”
周四,藝知樓底樓工區,輪到他們前後排值周衛生。
所有人都在划水躲懶,唯獨林喜朝做得耐心仔細。
樓上的琴房突兀響起琴音,徐媛媛在一旁百無聊奈地聽,拉扯著林喜朝的手,“你快聽。”
她停下來安靜一辨,心裡有些動容,“這好像是一個后搖樂隊的。”
“真的嗎?”
“嗯,我這段時間經常聽。”
“我得看看是誰在彈。”
媛媛起身,往後退退退,昂著脖子直直地朝樓上看,琴聲卻在這時停掉。
林喜朝也有些好奇,“你看到了嗎?”
“沒,人走了。”
“誒,你們誰,和我一起去倒下垃圾唄。”
遠遠地傳來一聲喊,坐她倆後排的張齊碩正踢著垃圾桶到處喊人。
徐媛媛權當沒聽到,“垃圾站可遠可臭了,讓他找個男的去吧。”
林喜朝轉頭一看,周圍人沒一個理他的。
她抿了下乾燥的唇瓣,放下掃把主動走過去幫忙,“……我和你一起吧。”
張齊碩回頭,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這位新同學。
她轉來半學期,坐過來也近一周,但倆人愣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但他其實老早就注意到她了,這女生矮他一個頭,校服寬大,罩在她身上顯得個子嬌小,人又特白,被頭頂的太陽曬到睜不開眼,清清亮亮的眼眸眯瞪著,頗有些局促地看他。
張齊碩不由自主地點頭,又習以為常地伸手過去拍她肩。
“謝了啊,還是新同學人好。”
他大大咧咧地誇著,看她肩膀下意識回縮,被她這排外的動作給逗到,又將垃圾桶往她面前一踢,從兜里掏出衛生紙遞過去,“給你,你要是怕臟,就用這個墊一下。”
“謝謝。”
“誒,客氣啥。”
旁邊的廊道傳來腳步聲,一群身穿西裝制服的學生從樓梯下來,手上背上提著各種昂貴樂器,相談甚歡地經過他們。
張齊碩不甚在意,他提溜起垃圾桶另一邊的把手,“走吧咱倆。”
面前的女孩卻停頓一瞬,遲遲沒有回應,注意力被前方奪取。
他順著她視線看過去,一眼便看到最末的柯煜。
張齊碩立馬就拱了拱鼻。
柯煜在年級段聲名在外,走哪兒都跟著一波又一波的視線,打球時甭管男的女的都喜歡嗚哇哇地看他,極其干擾場上節奏。
有些人以和他交好,示作一段高質量人脈的擴張聚合。
但張齊碩自個倒挺不屑的,不過就是爸媽厲害,不過就是起跑線站的比終點多近了那麼幾步而已。
林喜朝的目光,從柯煜身上,挪移到正跟他搭話的時筱身上。
她咬嘶掉嘴唇上的翹皮,聽見徐媛媛在旁邊指,“校合奏團的,聽說馬上要有演出了。”
昂。
還是那回事。
那天在公交上聊的那事。
她又迅速聯想起自己曾出過糗,聯想起柯煜問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問題,心情立馬就頹了一下。
張齊碩問,“啥時候的演出啊?”
“下周六吧,不在學校,在南門那邊兒的印象廳。”
“下周六?”
林喜朝回頭確認,臉上有轉瞬即逝的微訝,又再次報了下周六的具體日期。
“嗯,就是那天,你想去聽嗎?”
徐媛媛瞅她表情,給她示意了個最好不要的手勢,“這是不對外的,就學校做做樣子給那些贊助投資的家長們看的,特別的沒勁。”
“真的,特別特別沒勁。”
眼前的小姑娘沉默一瞬,緩緩搖頭。
“誒,走吧。”
張齊碩有些不耐煩,催促道,“拎半天了都。”
……
午休的第一道鈴聲打響,校園裡的喧噪漸漸消隱。
快五月了,見天兒越來越熱,空氣中甚至能聞到乾燥樹皮被烘到焦膩的奇異氣味。
藍色垃圾桶搖搖晃晃,她們仨穿過內操場,張齊碩突然沖林喜朝來了句,
“我覺得你可以接管咱班的衛生委員,你搞清潔可賊認真了,掃工區跟我媽掃廚房一個樣。”
沒等林喜朝出聲,徐媛媛率先不屑地插話:“拉倒吧,衛生委班上的垃圾桶永遠要管,講台上的粉筆盒永遠要第一個添,還有每周五的大掃除全是衛生委組織的。這不就是一班級清潔工嗎,吃力不討好,也沒個啥實權。”
林喜朝卻聽進了心裡,“現在沒人做嗎?”
“有一個,但約等於沒有,就純純鬧著玩的。”
“班委中途還能換嗎?”
“能啊。”張齊碩笑她,“又不是什麼國家領導人還搞換屆選舉啊,你給春華說一聲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