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柯煜,你不打了?”
球場上,籃球嗙嗙砸地,又徐徐滾出三分線外,一男生小跑著去撿,回過頭時,柯煜已經拾起外套搭上肩,邊擰開瓶蓋喝水,邊朝著球場出口邁。
他朝後揚了揚手,又輕點兩下後腦勺,黑髮的尾髻汗黏又潮潤,後頸濕滑,衛衣領口似乎都蒸燎著熱氣。
喝光的水瓶被他扔擲進垃圾桶,噗通一響,他抬眸望向前方寬闊馬路邊上的小徑。
行道密林之中,熟悉的身影正垮塌著肩脊,雙手懨懨揣兜,漫無目的地彳亍。
柯煜肩上的外套改為攬在手臂,正準備朝那個方向走。
耳邊響起一聲鳴笛。
他們家的車正緩停在路邊,後座的車窗降下,近一個半月沒回家的戚瑾向他招手。
“上車。”戚瑾眼神示意了下旁邊座椅,“有話問 你。”
柯煜偏頭看了眼前方漸行漸遠的人,頓住腳,應從坐進戚瑾身邊。
“開學怎麼樣,這學期還行吧?”
車朝前慢行,他撐著手臂靠在窗框,在他媽公式化的例行詢問之下,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句“還行。”
戚瑾上下打量了眼汗潮潮的柯煜,抽出紙巾遞給他,被他敷衍地往自己腦門上一按,又整個人癱向後座。
“聽說你給趙叔放了半個月的帶薪假?”
戚瑾徐徐看向前座司機,“我昨晚上聯繫他來接機的時候,他甚至都不在芙城。”
柯煜聞聲從後視鏡里和趙叔訕訕的視線對上,趙叔心虛閃避的眼神不知怎麼的就戳中了他的笑點,他唇角咧出擴弧,嗯一聲,
“你不在家,平時也用不上什麼車。”
“那你上下學呢?”
“我最近樂意坐公交。”
“兩周。每一天都坐?”
“對啊。”
戚瑾飽含深意地看他,柯煜臉上的笑意絲毫未收,他托腔帶調,再向他媽點頭,“真的。”
“那我馬上又要出去一兩個月,你是繼續坐公交給趙叔放假呢?還是咱們乾脆就別再浪費人力給你配個擺件了,體諒體諒趙叔,早點放人去找新的工作機會。”
這話說得有點硬,柯煜望向窗外,笑弧擴得更大。
這放假的事一點沒讓戚瑾知道,但該簽收的保養費、出行費賬單還是一筆不落地過到她這兒。
她臨時回芙城,下機落地也聯繫不上人,飛了十多個小時疲得不行還只能等到助理來接。
柯煜知道她媽還是有點動火的。
但趙叔是從外公那裡轉聘到自己家的,用了好多年了,家裡人對他一直都挺尊敬,除了接送下柯煜,也沒啥其他活兒。
柯煜知道她媽這火也是發不出來的。
“您可別把趙叔嚇著,人家三高了都。”
柯煜屈肘往前探,拍了拍趙叔的椅背,“放寬心叔,休假的錢我來掏,下個星期你接著玩兒,我有需要提前講。”
這不捧殺么。
“別別別,你可別。”
趙叔的白手套都攥出了緊紋,忙不迭地打著哈哈,他明顯聽到了戚瑾沉氣的聲音。
車廂里氣氛尷尬,最尷尬的還要屬自己工作失責的趙叔,他一邊應付著柯煜,一邊在意著戚瑾,很想插話,但說多錯多,只能眼神亂飄,直到終於讓他找著轉移話題的契機。
“誒,那是。”
他遠遠地從前窗眺望,“那不喜朝嗎?”
後排的兩人紛紛望過去。
車行進了差不多快一公里,景物慢速倒退。
千樾山如此安靜,人行道上幾乎看不見散步遛彎兒的業主,於是林喜朝孤零零的身影也愈發顯眼。
柯煜抬了下巴往前窗看,手從膝蓋上收回,微坐直身,摘了一直貼自己腦門上的傻缺紙團。
戚瑾將柯煜的反應盡收眼底,才慢他一步看過去。
窗外在起風,林喜朝坐在路邊的廊椅之上,耳發被風吹得輕刮在臉側,凌亂地遮住她的眉骨,她卻渾然未覺的模樣,眼盯著某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戚瑾出聲叫她,她被突然出現的他們嚇了一跳,愣了半瞬之後才反應過來,有些拘謹地站起身,猶豫不定地喊著戚阿姨。
“你怎麼自己在外面?”
“……就想出來逛逛。”
戚瑾久看她,“好。”
“要早點回家。”
“嗯,好的。”
不到一分鐘就結束對話。
車繼續往前,半遮的窗戶將林喜朝的身影模糊成暗灰色,柯煜從後窗收回視線,車廂內長久靜默。
戚瑾和他都察覺了。
林喜朝剛哭過,她眼圈還泛著不正常的紅。
“江老師把喜朝月考的成績單發給我看了。”
戚瑾大拇指摩挲著無名指上的婚戒,慢慢地轉圈,
“考挺差。”
柯煜不置可否,他將手肘重新撐回車框,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其實她文綜那些還行,但別人也不會差,而且她太偏科,光數學一門就能被拉50多分,也就剛剛摸著個及格。”
“你看過了?”
柯煜輕答,“嗯。”
“她在一中這個月過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
柯煜用手掌肘磨了磨自己的臉,對林喜朝的情況如數家珍,“進校一個月也依然是掉隊狀態,適應環境的能力挺差,不愛說話,不太主動,每天過得挺悶挺憋屈。”
“那她和你相處的怎麼樣?”
柯煜搖了頭,“基本不交流。”
戚瑾再次轉頭,細細地審視柯煜。
柯煜在向她提出想要阿姨的女兒進一中的時候,她就把林喜朝轉學的各種事項都交給他來跟進。
這大概是他們從小就養成的教育習慣,要讓柯煜懂得不能隨隨便便跟父母提要求、提建議,如果要提,那自己主張的事情,就要一套套地把流程跑下來,要拿出可行性計劃,要把需求給落地,充分參與,才能明白一切都得之不易。
但說穿了林喜朝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柯煜的干涉和在意未免太多了些。
戚瑾轉過臉,抱臂撫了撫自己大衣的走線,還是決定開口,
“我平時事情多有些顧不過來,但一個女孩住進咱們家,尤其是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方方面面要仔細的事情很多,雖然有些東西起頭了就要有始有終負責到底,但是。”
“嗯。”
汽車緩慢駛進車庫。
柯煜乾淨利落地截斷他媽的話,他坐直身將外套穿好,穿袖的時候偏身對上他媽凝視的眼,輕聳下肩,才終於有點順從地說,“我知道的。”
他們下車走進前院,進門時跟正在準備晚餐的林母打了聲招呼,雙雙朝樓上走。
等到走進電梯,戚瑾在反光鏡面里繼續觀察柯煜,她轉換思路,開口,
“你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下面也沒個弟弟妹妹,周圍全都是些男孩,從來都是讓別人來遷就你。”
“現在喜朝住進來也好,能讓你學著點跟女孩相處。”戚瑾語氣稍頓,“就當是在照顧個妹妹。”
電梯的樓層數滾動,停在二樓。
廂門叮地一響,緩緩拉開。
“我可沒把她當妹妹。”
柯煜笑著講。
……
柯煜在浴室沖了個澡,跨進衣帽間換了身新的行頭,衣櫃第二格序列著成排表盒,他隨便摘了塊搭上手腕,一邊扣著錶帶,一邊朝卧室走。
窗外響過一聲春雷,轟隆隆悶沉一震。
大風起,將垂墜及地的窗帘一角吹得鼓飛翻卷,院子里的花香氣裹卷著灰絲味漫襲而來,他朝著窗邊邁,手搭上窗柩。
目之所及處,前院的大門外,林喜朝才緩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臉上帶著麻木與疲倦,暮氣沉沉,躊躇著推開樓下的柵欄門。
柯煜撐靠在窗檯看她。
這個姿勢似曾相識,往前倒推差不多快兩年,他們第一次見面,柯煜也是這樣看著她。
那時候幾近仲夏,日光厚熱,雨水充沛不絕,連回憶都帶著潮濕泥腐的腥騷之氣。
這些畫面被柯煜剝離在時間線以外,成為反覆塗摹至紙張皸裂的速寫稿,成為某種下流慾望的源頭及佐證。
他慣常作以旁觀姿態,在心裡來回諦視,感受,辯證,觀測林喜朝,就像是觀測被插壓在厚重書本里,一朵缺失養分的乾燥花。
在某個時間刻,現在還是未來,他意識到自己必定要面臨某種抉擇——是成為其重煥生機的養料,抑或是,毀人也迫己的燃料。
樓下的林喜朝走進家門,柯煜的指尖敲打在窗檯,趴地關上了窗-
新一周升旗儀式,學生們集合在操場。
二樓三樓的人群從走廊上相向而行,柯煜和蔣淮呆到人散了個乾淨才往下走,樓道里已經通暢,他們散聊著天,柯煜揣著兜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直到邁步到拐角之處,蔣淮小小地嘁了一聲。
柯煜抬頭便對上林喜朝的目光。
他腳步頓了頓,但下一秒,林喜朝就埋頭提塊了步伐,幾乎是貼牆在走,很快就經過了他倆。
柯煜回頭目送她的背影,又聽到蔣淮在一旁嘖聲,
“那女孩兒真有意思,走廊這麼寬她還讓著我倆,所以我倆身上是有啥東西么。”
“而且我上次幫她請假,她也一點兒表示都沒有,也不過來說聲謝,真行。”
“你還記得她?”柯煜偏頭看蔣淮。
“對啊。”
“就為著去請假,找江春華的新辦公室就費了我很大勁,進門又被老春閑批了個幾分鐘,煩死。”
他聽到這裡,舌尖滑了滑唇角,就好像想起什麼似地問,“所以你上次是怎麼幫她請的,你那會兒知道她叫什麼?”
蔣淮愣住,下意識回,“她校牌上不寫了她名字嗎。”
然後,他幾乎是不經思考地,極其順暢地報出了林喜朝的班級和名字,
“高一文五,叫林喜朝。”
柯煜歪了歪頭,微抬下眉骨,
“所以你上次是看到了她的校牌?”
兩人已經邁步向樓梯,跨下第一級台階,蔣淮打了個哈欠,嗯一聲,“對啊,你不是讓我進去給她遞葯,又要幫她請假,我遞葯的時候看了她校牌,知道她叫啥名,才方便給江春華請。”
柯煜點頭,繼續問,“那你剛剛看到她戴校牌了嗎?”
蔣淮更愣,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后脖頸,想了想,“沒注意,戴了吧,我們不是都得戴嗎?”
他指向校服上斜斜扭扭扣上的銘牌,又去看柯煜,而柯煜胸前是空的。
蔣淮陡然頓住手,反應過來。
“所以你一直記得她是誰。”
柯煜輕扯唇角,從衣兜里掏出自己的校牌,指針啪嗒摁開,他抬腕別在胸前,垂眸慢慢說,
“哪怕剛剛沒看她銘牌的情況下,還是一直記得她的名字。”
蔣淮徹底呆住。
嘴唇久久呈現一個欲言又止的張合狀態。
針腳穿過校服的化纖布料,再磕噠一扣,柯煜細緻調整了角度,再抬眼,笑得有些痞氣,
“記性不錯。”
他說完這句話就抿上唇,揣著兜,一步步安靜地走下台階。
“不是。”蔣淮有些急地跟上去,“你啥意思啊?”
“我記得她名字是因為我幫她請了假而已,我對那一天的記憶挺深刻,沒有別的想法。”
“我甚至都記得江春華那天穿得啥色兒的衣服,還記得那天中午吃得啥飯。”
關鍵是,“你在意這個幹啥?”
柯煜沒回答。
但這似乎只是一個開始,僅僅在今天,他就發覺會有人陸陸續續在他耳邊聊起林喜朝。
思政樓高年級的學生扎堆抽煙,選擇聚在這塊的男生們,嘴裡聊得無非是一些大基數惡臭少年的俗三濫意淫。
他們從窗洞里關注內操場學生的一舉一動,討論某個矯情會來事的呆逼眼鏡男,討論某位女老師的包臀裙到底有多短,然後再逐一給操場上穿行而過的女生打顏值分數。
從一到十正序排列,漂亮的統統克制在七分。
有人起鬨,這麼正的才七分。
“女的嘛,再漂亮也不過那麼回事兒。”
然後他們會瞧見林喜朝,形單影隻地穿行進他們的視野。
林喜朝龜縮在自己的保護殼裡,丈量世界時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但那些偶爾向她投來逡巡目光的男生,依然會將視線駐留在她身上,如同一面之緣的蔣淮會記住她,如同柯煜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選擇要長久凝視她。
“她不錯。”
一個男生講,“就是長得有點矮,但是仔細看臉,就那個角度,誒誒誒,就現在,那個側臉還是挺純的。”
“這我們班的呀。”苟方許的聲音突兀冒出,“還他媽是我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