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尷、尬。
林喜朝被自己尬得面紅耳赤,連柯煜在說些什麼都無暇關注。
她快速將耳機線卷纏入兜,根本不願意再抬頭看人,只垂著腦袋輕點兩下就算作回應。
大清早的車廂里這麼安靜,她手機外放肯定讓很多人都聽見了,她就說怎麼總能感覺到周邊的視線,但為什麼是柯煜來提醒她啊啊啊。
太糗了。
林喜朝悶悶地抵在書包帶上,餘光里看到柯煜已經在往後走,這才鬆一口氣,緩緩用雙臂圈緊背包。
等到站下車之後,她匆匆就往校門口跑。
天已經蒙蒙亮,一中外街的早餐飯館冒著噴香的食物熱氣,街道處藍白身影攢動,她在人群中快速穿梭,趕在這批學生的頭一個進了教學樓,跨進班級。
書包綁好在椅凳,她這才有些挫敗地將兜里的耳機線掏出來,扔進桌洞。
臉緊貼向冰涼桌面,林喜朝長嘆了口氣,又轉了個面,繼續嘆氣。
還是好尷尬。
她坐直身,兩隻手貼臉搓了搓,這才精神不濟地從包里掏出早自習要用的課本。
手肘被人猛地一撞,書冊隨之滾落在地,同桌嘻嘻哈哈地衝進來,把書包往座位上一扔,又和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去。
林喜朝看那男生一眼,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書,揉動著吃痛的手肘,什麼話也沒說。
她的座位被老師安排在倒數第二列,按進校測驗的成績來排,排在如今班級的倒數十名后。
她四周坐著的,也全是大咧咧活潑好動的高個男生,上課時窸窸窣窣的動靜不斷,伸個懶腰就能將黑板擋個完全,埋頭寫字時,手肘長長一伸,就能侵佔她三分之一的並排課桌。
但林喜朝慣常不去提醒與計較,她將周圍人對自己的刻板態度盡收眼底,也更仔細起自己待人接物的處事方式。
但越謹慎越不會觸發好感,只會構成靦腆好欺的印象,個性上毫無交際吸引力。
早自習下課的十分鐘,江春華髮放了一個學生資料表,讓大家填寫一下個人信息、家庭住址、父母電話。
表格傳送到林喜朝這塊時,她盯著上面的住址有些犯難。
是該填現在住的千樾山嗎?還是得填她自己家?
同桌男生已經火速填寫完畢,撐著手臂四處張望打量,不時調笑一下周圍人的父母名字,小區名字,
“你爸叫劉產?我去不是吧,你爸既然叫這個當初怎麼沒把你流了呢哈哈。”
“啥小區啊?萬仁小區,你住萬人坑啊,好踏馬不吉利。”
他在座椅上扭動不止,各種內涵,動靜大到林喜朝的桌面都在輕晃。
那些話音字字入耳,林喜朝抿了抿唇,默默地將住址塗改。
“你居然住在欒崗?”同桌斜眼看她,誇張笑道,“你這也住太遠了吧?你每天幾點鐘來上學?”
林喜朝側身擋住自己的表格,輕搖了下頭,什麼都沒說。
“真的牛,這麼遠還不住校?”
“誒,林喜朝住欒崗。”
同桌跟後排學生講,朝她豎了豎大拇指,“都在四環邊上了,每天照常走讀。”
“可以可以,人家勤學刻苦。”
“你轉來一中真是廢老勁兒了吧,學得這麼辛苦,何必。”
同桌拱拱手,“學霸。”
“學霸失敬。”
這句學霸說得耳刺,因為同學們在她進班介紹時,就打聽到她以前的學校,打聽到她進校的成績。
她轉學測驗的分數堪堪擦過一中錄取線,其實遠遠達不及收錄標準,除非每年補交一筆超高擇校費。
但是,她是戚瑾帶過來的,以校企資助的名義費用全免,靠不走常規的方式硬性進線。劍走偏鋒,本就容易受人詬病。
平行班的老師在將她划班錄入時面露難色,互相推諉,可以預判及料定她難以跟上教學節奏。
一中學子自帶某種傲慢、嬌矜的圈層特性,他們慕強,崇敬一切智力上或技能上的精英尖子,蔑視規則之外的特權既得者。
獎章及分數會將學生們劃為三六九等,而空空如也的林喜朝,是序列在及格線上的次要品,她比誰都有自知之明。
“苟方許,大清早的精力無限是吧?等會兒你和你小后桌一起上黑板,把昨天學那課文給默寫了。”
江春華的聲音從後門突兀傳出,同桌立馬噤聲,迅速將語文書給翻開。
江春華走至他們這排,低下眼看向林喜朝填寫的表格,她手指向家庭住址那一欄,
“林喜朝,要填你現在的地址,要準確的,不是聯繫不上的。”
她是知道她家的情況的,戚瑾有打過招呼。
林喜朝和江春華對視良久,遲遲不肯動筆。
說不清是什麼心理在作祟,她是真不想填成千樾山。
於是弱聲回答,“江老師,這個地址是對的,就是我家。”
老師有老師的一套處事標準,照顧不了學生的多面心思。
快上課了,江春華也懶得跟她爭論。
“快改。”
她見她遲遲不動,蹙緊眉,再次點了點她表格,
“得讓我來幫你改?”
教室里從江春華跨進來時就已鴉雀無聲,此時大半個班的視線都聚焦在林喜朝身上。
苟方許在豎起的課本下朝她暗戳戳豎了拇指,用口型張合一句,“牛逼”。
她耳根已經有些發紅,違抗也不過一秒,咽了口唾沫,低下頭,拾起筆,將欒崗給重重劃掉,填寫上千樾山。
“班長過來收下表格。”
江春華拿起教案往前走,又朝林喜朝一指,“等會兒你和他倆一起上講台。”
“吁——”
苟方許吹了聲口哨,有些幸災樂禍地瞧她,“難兄難妹呀學霸,等會兒借我抄。”
林喜朝沉默著擱了筆,跨出座位。
……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
講台上四面黑板,林喜朝站在左數第二格,一筆一畫地在黑板上專註默寫。
江春華被教委喊出了教室,身後各種聲響此起彼伏。
收錄在班長桌上的資料表已經被盡相傳閱,大家對下課發生的那茬事有無聊好奇心,於是找到緣由之後,便開始了對她居住地址的議論。
“她居然住千樾山啊我靠?那幹嘛要先給自己填個欒崗,避嫌嗎?”
“沒什麼好避的吧,我們學校住越溪春那塊兒的也不少,也沒像她一樣避吧,還得讓江春華喊著改。”
“可能這樣才能讓大家都注意到吧,你別說,不是江春華喊著改的話,我們還不知道人住在那兒。”
有細小的笑聲不斷傳出,穿雜進她粉筆的刷刷聲中,彷彿是成群老鼠在咬嚙牆角。
林喜朝指腹緊捏住粉筆,繼續寫,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
苟方許照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邊抄邊過來搭話,“誒學霸,千樾山已經幾年不出房了吧,上次騰出一套還是走法拍,你們家做什麼的呀?”
芙城富人圈也就這麼大,千樾山所在的西區-越溪春這塊兒更是老芙人心中的奢門貴地。
南邊新貴區還沒發展起來時,這裡早已經是別墅雲集,周邊的幾套房產放現在揣著錢都住不進。
更別提千樾山,住裡面的不是老錢就是芙城政要,圈子裡基本上都能定位到房主家的背景。
林喜朝不明白這個道理也要懂得避嫌,她用手掌肘揉著耳朵,這四面八方的話已經嚴重干擾到她背誦的思路。
她小聲默念,“少焉,月出於東方之上,徘徊於…”
“徘徊……”
苟方許還在叨逼叨個不停,“說一下又怎麼了,我也住那塊兒,指不定我們家裡都還認識。”
他見她不回答,還加大了背誦的音量,將他的問詢完完全全地排斥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