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姊(骨科1v1) - 16.山山寒色

元封一年。
舉國素縞,先皇駕崩。
在之前是中秋,先皇病體未愈,卻要求大辦宴席,將文武百官齊聚文淵閣。
他端坐高位,身邊是因為他的病而哭地眼睛腫成杏核的皇后,在最開始喝了一盞酒,便咳嗽地停不下來,皇后將隨身帶的帕子遞給他,上面綉著並蒂的荷花,卻被淋漓血意沾滿。
他低嘆,“朕時日無多了。”
皇后縱然悲痛,卻不能提前離席,她要陪在自己夫君身邊,更何況,他們二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不遠處端坐的男童身上。
李樂錫太過年幼,他還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懵懵懂懂,以為是一場普通宴會,正悄悄尋找著阿姊。
父皇母后素日里無暇顧及自己的孩子,一直是李樂煙陪伴他讀書學習。
阿姊本來說,過了中秋帶他去看宮外的銀杏祭典,據說人們在一片金黃的銀杏林中唱歌作詩,很是有趣。
他倒是不想吃月餅,卻很是想要阿姊做出來的小兔子。
“樂錫。”
被叫到名字時,他還沒有找到阿姊,只好乖順地走到父皇身前,仰頭看他,“父皇有何吩咐?”
只是父皇卻沒有看他,而是看著文武百官,面色威嚴又鄭重。
“諸位愛卿,樂錫年幼,又從小嬌縱寵溺,能長到如今,朕和皇后,還有長公主,花費了不少心血。”
“將來,大瀾,還有樂煙樂錫,就拜託諸位了。”
他說完,李樂錫才找到阿姊,她那時候才十四,面容並沒有完全長開,但已經足夠驚艷四座。
只是她雖在笑,但一併遮掩不住眼底的哀紅。
李樂錫回到座位后,阿姊還坐在他旁邊,他忍不住探頭過去,將袖子里一直藏著的一朵芙蓉花遞過去。
“阿姊,好看,配你。”
說完,他抿嘴一笑,不肯露出自己掉了牙齒的樣子。
在他心中,阿姊就是最好看的。
李樂煙愣了一下,將芙蓉花接過,認真地讓侍女為自己簪上,她摸了摸李樂錫的頭。
“阿錫,今後就要叫我皇姐了。”
“為什麼?”
李樂錫不願意,拉著她的衣袖,想要離她更近些,不依不饒,“我就想叫阿姊,一直這麼叫的,為什麼不能叫了。”
李樂煙一向聰慧,何嘗看不出父皇已經無力回天,但又不忍直接和幼弟說,只能輕輕捏了捏他的臉蛋。
“你啊……”
在李樂錫的記憶里,這場宴席始終只有父皇疲憊的神色,母后哭腫的眼睛,和阿姊儘力牽動微笑的唇角。
她說,“即使情況再不堪,也不能丟了皇家的儀態。”
先皇託孤,真正的人選,是李樂錫的老師宗漣與朝中新貴仇夢千。
仇夢千本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興人物,因犀利的口舌,獨到的見解,時常受到先皇重用,但他為人剛正不阿,看不慣陳舊迂腐的舊貴族,被打壓了很久。
先皇卻在中秋後任命他為當朝丞相,自此,徹底有了與宗漣分庭抗禮的權勢與地位。
他們互為政敵,但同樣一心為朝,可相互制衡。
安排好這些,先皇去了。
是在一個夜裡,沒有大動干戈地請動太醫院的人,只是到了時辰,宮人進去侍奉,才發現先皇已經冰涼,手裡還攥著皇后的手,像是怎麼也不甘心分開。
“母后——”
“母后!”
一雙兒女跑過來,站在不遠處怯怯地看著她。
皇后穿著一身有些發舊的禮服,上面用金線繪著展翅的鳳凰,轉頭時抬起眸,一夜之間,竟憔悴如風中殘葉。
李樂煙下意識伸手拽住李樂錫的手。
他仰頭去看阿姊,只看到她再冷靜不過的神色,只是眼底隱隱泛紅。
皇后伸手往裡揮了揮,示意他們過去。
於是李樂煙便帶著幼弟走到母后的膝前。
“你們父皇去了,路上陰冷,母后不忍心。”
李樂煙睫毛猛地一顫。
皇后低聲絮語,“昨夜,他突然說,想看我大婚時的那身裝扮,因為病痛,他總是愁眉不展,我想讓他高興,就去穿了。”
“他看到后,笑了笑,就這麼握住我的手,心安地走了。”
“不該穿的。”
“他若看不到,說不定心裡還惦念著,想要多留幾日,也能再同我多說說話,再看我跳支舞。”
說著說著,皇后就有些泣不成聲,她不停地搖著床上人,“你醒醒啊你醒醒,你等等我。”
李樂錫被嚇得臉色發白,一時之間,不知究竟該為父皇傷心,還是該為母后擔心,只那麼怔怔站在那裡。
李樂煙本想勸勸母后,可看她如此,也心生絕望,只能喚來宮人,帶皇後下去休息。
她把李樂錫半摟在自己懷裡,一件件問過趕來的宗親,定奪吩咐,開始處理先皇的後事。
李樂錫年紀小,又從小被嬌寵長大,立時遇到這樣的事,不知該怎麼做,又害怕又無助。
還沒反應過來,又被換上禮部早就準備好的帝王袞服,推上了皇位。
他著急地想要找找皇姐,卻聽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侍奉宮人說:“回陛下,長公主要操勞國喪之事,近些日子,恐怕只能在登基大典上才能見到了。”
“我,我……”
他想說什麼,卻被直接打斷。
如今已是帝師的宗漣面色嚴厲凝重,“陛下,您要改喚自稱了。”
李樂錫的登基大典當日。
極為罕見地開始飄雪。
為了修飾,史官記載,瑞雪兆豐年,元封一年,帝即位,昭福納祥。
年幼的李樂錫被推上皇位,文武百官行跪拜禮,他端起嚴肅的面貌,稚嫩的聲音中猶有顫抖,“眾卿平身——”
大典時確實見到了李樂煙,她瘦了許多,正在後殿等待,聽到外面紛雜的腳步,便回過頭來,在觸及幼帝的目光時,身子順勢往下,規規矩矩行了對帝王的參拜禮。
“陛下受累了。”
李樂錫提著里三層外三層的禮服跑過去,想要同往常那般抱住阿姊,她卻先一步替他拆卸起身上環佩叮噹的配飾。
他眉頭皺起,不滿地說:“好重,阿姊,我想父皇,想母后了。”
沒想到抬起頭,卻看到了李樂煙一雙盈盈淚眼。
她像是終於撐不住了,整個人跪倒在了地上,嚇得李樂錫急忙去扶她,一向是自己被阿姊安撫,她第一次露出這樣脆弱的神色。
李樂錫感到自己心底被無數尖刺扎進去。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阿錫,阿錫,只有我們了……”
她泣不成聲,“母后,母后……”
皇后名叫葉婉悅,她曾是一個南方小鎮一家酒樓里的舞姬,因為天賦異稟,精通各式各樣的舞蹈,柔軟的腰肢能夠在樂聲中展露令人驚艷的弧度。
在被當地官員進貢到皇宮中時,她迎來了人生中的重大轉折。
因為從故鄉而來,無所依靠,全心全意愛著她的夫君就成了她生死追隨之人。
先皇曾問她,要不要回故土。
而她卻搖頭拒絕了。
“妾家中六親盡散,亡的亡,跑的跑,都不願意去妾沾染任何聯繫,如今自然不必回去,有你在,才是妾永遠的家。”
如今,她追隨的人去了,她也不願留在世間。
在看著自己年幼的兒子登基為帝后,便放心地服毒自盡。
其實,姐弟與母后的關係並不親厚。
她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心裡眼裡只有先皇一人,渾渾噩噩撐到現在,只是想要去了以後遇到相愛的夫君,能和他說說繼承大統的樂錫是什麼樣子的。
“阿姊,阿姊。”李樂錫也忍不住傷心,但他的阿姊倒在自己懷裡,他身上還穿著登基大典的禮服,自然不能也隨她一併痛哭。
他拳頭緊握,頓了頓,說,“皇姐,朕在,朕還在。”
“朕會一直陪著你,你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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