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瑤此刻剛剛睡下,段正堯還在樓下和叔叔伯伯們敘舊聊天,房間里一片靜謐,只有床頭燈發出暖暖的光亮。
固話響起,她沉湎於熱乎乎的被子,不想起身。
可清脆的鈴聲鍥而不捨地響了一遍又一遍,她只好爬起來,赤腳踩在軟綿綿的羊毛地毯上,走到客廳,拿起話筒。
“你好,請問哪位?”
對面傳來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喂?請問你是哪位?”段瑤疑惑地輕輕皺眉,是惡作劇嗎?
清越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過來:“是我。”
熟悉,又有些陌生。
段瑤怔了怔,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是我。”對方又重複一遍,聲音微微上揚,似乎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段瑤緊張地舔了舔嘴唇,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
許久吐出來一句:“你……怎麼會有我家的電話?”
李言崢顧左右而言他:“瑤瑤,你……最近過得好嗎?”
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他這樣喊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段瑤覺得心裡有些酸酸的。
她禮貌而生疏地寒暄:“挺好的,你呢?最近過得好嗎?”
李言崢抬起頭,看見對面院牆上有隻黑貓輕手輕腳地踱過,貓的身後有黯星幾盞,凄凄冷冷,毫無溫度。
他想說,一點都不好。
他想告訴她,他很難過,最近發生了許多事,他也會膽怯,會猶豫,會迷茫。
他想問問她,自己做的選擇對不對。
有很多很多話想跟她講。
可是最後,他說:“我也挺好。”
她不再說話,似乎是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雖然早已將話說絕,表明立場連朋友都不想做,可嚴格的家教和對李言崢的特殊感情,都不允許她無禮地掛斷電話。
兩個人的呼吸聲通過聽筒淺淺纏繞在一起。
靜默半晌,他開口問:“瑤瑤,你現在的位置,看得到窗外的星星嗎?”
段瑤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微一回身,便瞥見漫天星光倒映於清亮的湖水之上。
“看得到的。”她柔聲回答。
“你那邊的星星,是什麼樣的?”他問。
他不是風花雪月的人,可面對她的時候,堅硬的心臟總是會不自覺地軟化下來。
她認認真真向他形容:“很多,很亮,像許多盞燈,鋪滿天際。”
真的,a市少有這樣優良的空氣,這樣一覽無餘的天河。
忽然,遠處一支煙花發出唿哨聲,縱起直衝高空,在雲端轟然炸開,傾瀉出無數華光。
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整個世界被照耀得如同白晝。
真正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這熱鬧聲響也傳到李言崢耳朵里,他起了些興味,問:“你那邊是什麼聲音?”
有關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段瑤道:“是煙火燃放的聲音。”
李言崢好奇:“a市允許燃放煙花爆竹嗎?”
段瑤有些無奈:“應該是我堂弟放的,他最調皮,從來不肯守規矩的。”三叔三嬸只有這麼一個獨生子,愛若珍寶,老一輩又偏疼小的,他在她們家真的可以稱得上是無法無天。
李言崢低低笑起來,聲音傳到她耳朵里,令她莫名覺得有些癢。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會兒天,連段瑤自己都覺得驚奇,竟然真的可以和他像朋友一般交流。
好像這一段時間的隔閡、芥蒂、抵觸、糾結,全部都消弭於無形。
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他清亮好聽的聲音同時送過來:“瑤瑤,新年快樂。”
“嗯,新年快樂。”她禮貌回復。
“早點睡吧。”李言崢有分寸地中斷話頭,避免她為難。
掛斷電話前,他忽然問:“以後,我還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段瑤發現,自己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道:“不會太頻繁,我只是……一個人有些無聊,想找人說說話。”
段瑤還能說什麼。
不過,李言崢願意退回到安全位置,那種隱隱的壓迫感散去,她著實鬆了一口氣。
有時候會忍不住去想,要不然,和他做朋友也好。
這樣,以後還可以幫他補習功課,讓他多少上進一些,不要總這麼荒廢下去。
正月初六晚上,段瑤無意間聽到奶奶和爸爸的談話。
“……老三啊,你聽我的,明天去見一見……”老太太今年已經七十二,頭髮花白,慈眉善目。
段正堯拒絕:“媽,我不想相親,我現在沒有那方面的考慮。”
段瑤頓住身子,把自己藏在多寶閣後面。
“為什麼不考慮?”老太太不依不饒,“我知道你放不下瑤瑤媽媽,可人已經走了這麼多年了,你也該往前走了,身邊不能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啊……”
後面的話,段瑤沒有再聽下去。
她從另一邊繞道上樓,坐在沙發上發了半天的呆,忽然生出一股衝動,第一次主動撥了李言崢的電話。
彼時,李言崢正在給酒吧員工開會,面孔嚴肅,神情冷厲。
看見來電顯示,他極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道:“今天就到這裡,散會。”
眾人:“???”不是剛開始嗎?怎麼就突然散了?
李言崢已經匆匆走到走廊,接通電話的同時,換了副堪稱柔軟的表情:“瑤瑤,怎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的聲音的這一刻,段瑤忽然生出種想哭的衝動。
她輕聲喊:“李言崢……”
李言崢心頭一跳。
“嗯,我在。”他用盡貧瘠生命里所有的溫柔,“出什麼事了嗎?”
段瑤沉默許久,問:“你還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
李言崢滯住身形。
怎麼能不記得?
瘋一陣,好一陣,瘋的時候歇斯底里,沒命地咒罵他毀了她的一生,累她無法離婚,無法逃離那個可怕的男人。
弱者總喜歡持刀砍向更弱者,好像這樣就能讓她好受些似的。
可好的時候,又好得驚人,給他做好吃的飯菜,一遍遍撫摸他的發頂,告訴他自己有多愛他這個兒子。
他人生中有限的那麼一點兒溫情,全部來自於她。
段瑤意識到不對,怯生生道:“對不起,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誰沒有一兩處傷疤,是不想展示給別人看的呢?
李言崢回過神來,道:“沒有,你和我之間,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他陷入回憶中,卻只把好的那一面告訴她:“我媽媽對我挺好的,她做飯很好吃,還會打毛衣,很賢惠,很溫柔。”
段瑤找到共鳴,道:“我媽媽過世的時候我還很小,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但聽我爸爸說,她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女人。”
“李言崢,我想媽媽了。”她喃喃道。
“嗯,我也是。”李言崢道。
不能止住她的難過和思念的時候,至少還可以陪著她一起捱過。
不過,他說了謊話。
他才不想那個瘋女人。
他只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