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僅有一座醫院,建築年久失修,醫生和護士們不滿日益增多的患者數量和長年固定不變的工資待遇,一個個都是苦大仇深的模樣。
搶救室外面的走廊,李言崢坐在長椅上,長腿交叉,仰頭看天花板。
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頭頂斑駁脫落的牆皮,像一張張醜陋的老人臉。
一隻小蟲子被昏暗的燈光所迷,一頭撞進角落的蜘蛛網,在裡面驚恐掙扎,黑色的大蜘蛛摩拳擦掌,興奮地撲向它的夜宵。
他從口袋裡捏出一支煙,放在鼻下細聞,淡淡的煙草味稍稍撫慰了一點焦躁煩悶的心緒。
彭胖胖端一杯熱水走過來,安慰道:“崢哥,你別太擔心,不會有事的。”
他看了眼一次性紙杯上繚繞的熱氣,寒冷的知覺這才一點一點慢慢泛上來。
“我不擔心,他死了更好。”他接過杯子,睫毛微顫,專註地凝視著清澈平靜的水,好像那是什麼格外好看的東西似的。
彭胖胖嘆一口氣,從小一起長大,他最了解這個發小。
要真是這麼無所謂,李言崢剛才趕到醫院的時候,就不會二話不說先跑到收費處交醫藥費。
打工辛苦,工資卻很低,他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
他那個不靠譜的爹這趟住院下來,估計他下學期的學費都夠嗆能交上。
可他絲毫沒有猶豫,所以,如今不過是嘴硬心軟罷了。
彭胖胖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道:“崢哥,我這陣子幫我爸媽買菜進貨,悄悄攢了點兒私房錢,要不你先拿去用吧?等以後手頭寬裕了再還我。”
李言崢搖頭:“不用。”
彭胖胖有些急:“不是,崢哥你跟我客氣什麼呀?咱倆還是不是兄弟了?”
李言崢逞強道:“真的不用,我有錢,等不夠了再找你借。”
其實,交完費用,他的卡里只剩幾百塊錢。
可他不願意欠人情,即使對方是他的好兄弟。
他打算再想想別的辦法。
彭胖胖半信半疑:“真的嗎?那你錢不夠的話,一定要告訴我。”
李言崢點點頭。
接著回過頭看向搶救室的門。
六歲的時候,他坐在同樣的位置,等過一整夜。
他媽媽是個柔弱的女人,婚後屢屢遭他爸毒打,一直忍氣吞聲。
生完他之後,她便得了產後抑鬱症,可那個混蛋完全不在乎,照舊打罵她為樂,後來還捎帶上他。
或許是長久以來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刺激了她,也或許是沒辦法保護自己兒子的罪惡感擊垮了她,終於,某一天他放學回來的時候,她從高樓跳下,恰好跌在他面前。
他清晰地記得那時候她的模樣,口吐鮮血,四肢扭曲成奇怪的姿勢,那雙素來黯淡的眼睛,突然發亮,死死地盯著他。
那是他一輩子的夢魘。
那個混蛋把他拎到醫院,暴躁地等待搶救結果,一邊來迴轉圈一邊不停地罵罵咧咧,說著“敗家娘兒們”“發神經”“晦氣”之類的話。
後來,面無表情的醫生從搶救室走出來,告訴他們,病人搶救失敗,已經死亡。
可能是被嚇到,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那混蛋立刻甩了他一耳光,罵道:“沒良心的小東西!你媽死了你都不知道哭!小白眼狼!我告訴你,你媽就是你剋死的!掃把星!”
好像這樣,就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他身上似的。
有時候他想,自己上輩子或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不知道犯下多少殺孽,這輩子才投胎到這麼一個人家。
有人說,每個人一出生便背負著原罪。
而他的原罪,為什麼比別人沉重那麼多?
他大概早已無可救藥,這個夜晚,腦子裡閃過無數念頭,想,要是那個混蛋直接死在裡面,該多好?
可又有一個隱約的聲音在無情地告訴他,那個混蛋死了的話,他在這個世界上,就真真正正成了一個人了。
無父無母,無牽無掛,這人世間的溫暖、歡樂,所有和幸福有關係的字眼兒,都和他搭不上一點兒邊。
聊勝於無吧,他自嘲著想道。
這時,急救室的燈滅了。
彭胖胖趕緊迎過去,連聲問:“醫生,情況怎麼樣?”
李言崢慢吞吞站起,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醫生摘下口罩,道:“已經脫離危險,先進icu觀察24小時,沒問題的話,就可以轉回普通病房。”
彭胖胖鬆了口氣,安慰李言崢道:“崢哥,沒事了。”
李言崢冷哼一聲,低低道:“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他沒那麼容易死。”
一天後,總是醉醺醺的老男人終於清醒過來。
眼珠子轉了轉,反應過來現在是什麼情況后,張口就罵:“混賬兒子,老子就說你命硬!剋死了你媽,現在又來克我!”臉色還白著,氣勢卻很足。
李言崢將盛著小米粥的不鏽鋼飯盒“哐啷”一下砸在地上,金黃色的湯粥灑得到處都是。
他指著老男人道:“你他媽再罵我一句試試!”神情陰鷙,眸光冷厲,完全不像這個年紀該有的氣勢。
老男人被他唬了一跳,張嘴還要再罵,轉念想想,又怕他脾氣上來,真的把自己丟在這裡不管,於是哼唧了兩聲,閉上眼睛。
李言崢深吐幾口濁氣,彎下腰來收拾殘局。
將一塌糊塗的地拖乾淨,又去衛生間刷飯盒。
老男人在背後叫嚷:“我都一天一宿沒吃飯了,你想餓死我啊?”
李言崢緊抿薄唇,拎著飯盒再度去樓下打飯,剛走出門,便聽見老男人迫不及待地跟同病房的病友抱怨。
“小王八羔子,沒良心!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現在老子病了,他就這副死樣!寒心吶!”
胸口劇烈起伏,李言崢真想立馬折回去,好好問問那人到底負過什麼為人父母的責任?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實在沒意思。
莫與傻x論短長。
他打完飯丟給老男人,自己去了樓梯間。
拿出煙來狠狠抽了兩大口,他轉頭看向窗外。
枯枝蕭索,天光黯淡。
不知道那個小姑娘,在家裡過得怎麼樣。
真想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