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罪(兄妹骨科) - 沉罪 (1/2)

田洋的桌椅被搬走了,留下了一堆做完的沒做完的試卷和資料。
很快又會有新同學坐到這裡,繼續做這些無休無止的題目,為了心安理得的跨過那道名為高考的獨木橋,選擇忽視現在的痛苦。
“陳最,你幫忙收拾一下垃圾吧。”
抬桌子的人看他在出神,隨口說了句。
他將那堆書抱起來,朝垃圾桶的方向走,結果被人絆了一下,腳步微頓,對上那人遺憾的眼神。
陳最靜靜地看著他,神情冷寂,即便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距離,他也沒刻意記下過同學的相貌與特徵,
對方也覺得無趣,訕訕地收回腿,連抱歉都沒有,轉頭和旁邊人說笑,故意揚高音量談論田洋的事兒,說他死了,班上變得好無聊。
再也沒人替他抄作業,跑腿,奉承他的大話與戲謔了。
藍色的大垃圾桶張著嘴等待投喂,陳最看著手裡白花花的試卷,以及老師龍飛鳳舞的批註,忽然覺得有把火會更好。
這些試卷看似承載了會變聰明,變美好的願景,實際上卻是將人逼得無法喘息,只能以死抵命的符咒。
揚手一丟,嘩啦啦的聲響回蕩開來,一張紙片落到他腳邊。
“人生待完成清單”
這行字吸引了陳最的注意力,他彎腰,撿了起來,是田洋的筆跡。
雖然是同桌,但兩人其實沒什麼交集,他只知道班上的同學都說他是個老好人,圓鈍的面部線條毫無攻擊性,也沒有存在感,不會給任何人造成麻煩或威脅。
陳最本來不相信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勇氣,孤注一擲的選擇結束生命。
因為要自殺的那天,田洋還笑眯眯的答應了幫別人做值日,最後也是他收拾的垃圾桶,一個從頭到尾都好得無可挑剔的人,最後也只能選擇破壞自己。
清單上列的東西一看就是模仿網上的格式,比如要翹一次課,要罵一個人,打一次架,要去吃愛吃的東西,去想去的地方。
簡單得可笑,但他卻沒實現過。
陳最的視線落在“要考一次第一名”上面。
他想起上周的期中考,田洋坐在他旁邊壓低聲音打電話。
他已經足夠小心翼翼,不想讓陳最發現他的難堪與苦悶,但父母的聲音實在尖銳,從密密麻麻的聽筒里鑽出來,扎得他體無完膚。
“我們花了這麼多錢給你報班,幾萬塊,換來個五百多分,我買頭豬來養都比養你有價值!”
“洋洋,你為什麼不能理解爸爸媽媽的付出呢,你看你表哥去年考那麼好,做升學酒,我們送出去一萬多,為的是什麼,就是想沾沾喜氣,等你高考的時候也能考個好大學,我們付出這麼多,你怎麼就不懂得感恩和回報呢!”
“在家裡比不過你表哥,在班上還比不過別人,我們還特意給你報的那個第一名讀的補習班,你還比人家多一堂課……”
田洋捂住聽筒,吸了吸鼻子,對陳最露出歉疚的訕笑。
陳最不以為意,繼續看書。
因為這些話,這樣的場景,他早就習以為常,所以能做到麻木,和波瀾無驚。
“最最,媽媽的希望只有你了,最最你看著媽媽,你看著我,媽媽對你好不好?”
邱楠月捧著他臉,用力到快要捏碎他的顴骨,眼珠被擠壓得格外突出,浮著層空洞的亮光,鏡子一樣映出母親瀕臨失控的扭曲模樣。
“怎麼不說話,嗯?”
邱楠月迫切的想要得到回應,於是在沉默的對峙中不斷塞入新的對話,像紡錘一樣,紮下一個又一個洞。
“最最,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能讓外公外婆失望,媽媽已經讓他們覺得丟臉了,你知道嗎,吃年夜飯的時候,那些親戚都在背後戳我們一家的脊梁骨,她們都看不起我們……”
她皺起眉,認真看兒子的臉,不放過任何細節,眼裡閃過欣慰,厭惡,以及憾然的複雜情緒。
還好長得像她,但仍有些瑕疵隨了陳江。
一個想起來就讓她作嘔的名字。
離婚以後,她帶著陳最回娘家,在父母的冷嘲熱諷下支撐了半年,最後還是順從安排嫁給了一個門當戶對的人。
說是門當戶對,其實對方不過是想借著邱家的資源擴展自身利益,所以明面上與她恩愛逢迎,私底下比陌生人還疏離。
她對婚姻已經沒了盼望,父母還對她滿腹怨言,一眼便能望到頭的人生毫無光采可言。
好在,她還有兒子,他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是她的產物,可以繼承她的一切。
“最最,你一定要爭氣,要讓那些人知道,我們過得很好!”
要爭氣,要努力,要聽話,要成為優秀的人。
曾經陳最也把這些當成過努力的方向,他努力的去理解母親的處境。
用優秀的成績去討取外公外婆的歡心,讓他們在餐桌上多誇讚母親兩句。
用體貼的態度對待繼父,相處時總是擺出卑躬屈膝的態度,半點不敢惹他生氣。
他把自己變成了別人口中的乖孩子,好學生,變成了外公外婆讚不絕口的存在,變成了母親的精神支柱,變成了繼父對外炫耀教子有方的招牌。
陳最也想過,為什麼他不能做自己呢?
當他試著不再察言觀色的親近和奉承外公時,他聽到外婆說,終究是外孫,養不熟,身上流著別人的血。
當他想要駁斥母親那些令人窒息的言論時,被說忘恩負義,她恨不得向全世界哭訴養大他有多辛苦。
當他不再配合繼父在外人面前上演父子情深的戲碼,扮演粘合劑的時候,家裡便只剩下了爭吵和冷戰。
為什麼不能做自己呢?
因為沒有價值的人,會被拋棄。
而外界賦予的那些冠冕堂皇,光鮮亮麗的價值,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田洋的人生清單里有一句,“我要為自己而活。”
看來為自己而活,比死還困難。
晚上回家,邱楠月給他夾菜,問起學校的情況,說田洋這孩子挺可惜的。
“好不容易養到這麼大,居然自殺了,我要是他的爸媽,氣都氣死了!怎麼能這麼自私呢!”
陳最不愛吃魚,她卻總是變著花樣的做,為了讓他變得更聰明,煞費苦心。
繼父端著杯小酒,戲謔的看了陳最一眼,“說到底還是你們這些小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太差,還沒經受點兒挫折就要死要活的,這種人就算長大了,也成不了大器!”
邱楠月點頭,“是啊,不夠堅強。”
太自私了,太脆弱了,不夠堅強。
長輩總有 許多道理,要從痛苦裡學會成長,要順應社會的秩序,要站在功成名就的頂端,才算是合格的孩子。
“最最,你可千萬不能學他。”邱楠月緊緊握住他的手,“媽媽不希望你成為這種懦弱的人。”
陳最看著她懇切的目光,覺得可笑。
回到房間以後,他再次展開那張紙,田洋在寫下這些的時候,想的應該是好好活下去吧。
可是好好活著,真難啊。
陳最迭了個紙飛機,推開窗,呼了口氣,送它離開。
春天的風很溫暖,雲層低而軟,像棉花一樣,托著紙飛機平穩地飛遠。
在墜落之前,他合上了窗戶。
只要不看就不會發生,只要藏得夠好,避開得及時就不會受傷。
入睡前,陳最習慣性去撕日曆,看到四月十四號那天被畫了個紅圈。
是妹妹的生日。
分開的時候,他們都太小了,沒有選擇的餘地。
“哥哥!哥哥!你回來啊!”
“你不要我了嗎!”
稚嫩的哭訴聲飄蕩在夜色里,像藤蔓一樣緊緊纏住他。
不是不要你了。
是哥哥也不知道會去哪裡,能去哪裡。
那天晚上,陳最做了個夢,他站在鐘樓上,天氣好得足以讓人忘記一切煩惱。
瑰麗的雲霞觸手可及,暖風像絲綢一樣包裹著他,行道樹里飛出一隻只快活的鳥雀。
一切的一切,都自由極了。
但他終究不是田洋,並非缺乏這分魄力,而是還有難以忘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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