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 - 四 (1/2)

我背轉身,跌跌撞撞地離開,燈塔無聲地注視著我,將我一路無情驅趕。夜已深了,小鎮里一片靜寂,我腳不停步地奔跑著,快到船上的時候,忍不住回頭朝它望了一眼。
那令人窒息的冷漠與美麗。
我哭了,我沒想到我能忍到現在才哭。無數尖叫壓抑在喉中,當我喘氣的時候,好像渾身的內臟都絞緊了。為什麼我要再一次見到她?為什麼我要再一次失去她?為什麼人要被生下來,然後孤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船上忽然亮起燈,然後是人開門的聲響,我知道他們就要來了,低下頭,用衣服下擺胡亂擦眼睛,知道不可能瞞住他們。“克雷爾,你回來了?”好幾個人同時開口。我有些感動,卻也為自己的狼狽暴露人前而生氣。果不其然,他們一望見我的樣子,便什麼都明白了。二副曼努斯及時用眼神制止了他們的發問,將我帶進他的卧艙里。
“他和瑪可辛在一起了。”
休整了一會兒后,終於,是我先受不了沉默,對他坦白道。
“難過是正常的,生氣也是正常的。”他勸慰我,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彷彿覺得讓我發泄出來就好了,“你不用自責,想哭就哭吧。我未婚妻離開后,我殺了我朋友的心都有。”
“我做不到。”我長嘆一聲。“我們從來就沒有什麼。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那只是你給他找的借口。”他有些難過地望著我,我猜他當初也是這麼做的。“但你要明白,並不是這樣,是他辜負了你,而不是你自作多情,克雷爾……”他還想說什麼,被我打斷了。
“但卻是我愛上了她……”
他嘆了口氣,知道再說什麼也是無用。“找點別的事做,讓自己忙起來,一切都會過去的。”
“曼努斯,”我突然正色道,“你當初花了多長時間面對現實?如果可以扭轉過去,你願改變命運,還是安於現狀?現在你還有能力愛上別人嗎?”
他如遭雷擊,定定地望著我。“也許那個辦法適合所有人,”我繼續道,“但唯獨不適合我們。”
他於是緘默,然後嘆息:“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我的聲音變得低沉,不知不覺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我離開過這裡整整六年,也離開了她整整六年;我早就失去過她一次,我想忘記,但卻失敗了。曼努斯,你知道嗎?我在海上的時候常常會想:這輩子臨死前我要再見她一面,然後我這一生就不枉了。別人或許可以在物質上得到她,但她在我心裡激起的感覺是任何人都無法佔有的。哪怕相隔再遠,只要我想到築海港,知道她就在那裡,我便能得到安慰。這就像是一個保證:我隨時可以回家。”
他聽著,若有所思。我續道:“現在我已經明白,無論過去多長時間,無論身在哪裡,無論她和誰在一起,都無法磨滅我對她的感情,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我的手無意識地捂上心口的位置,“我已經永遠得到她了啊!”
“她?”曼努斯這才發現我的用詞。
“她。”我重複道,一字一句,將我心中念了千萬次的話語轉化成實際的音節,“我愛她。”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就被外面的聲音驚醒了。懶洋洋地打個呵欠,自從昨晚在曼努斯面前自我催眠過後,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也能鼓足勇氣去見她了。
洗漱完畢,我走出船艙,發現外面堆著大批雜物,喬伊並幾個水手正在搬弄整理。我吃了一驚:“你們在幹嘛?”
那幾個水手互相望著,沒有說話。喬伊歪頭在自己肩上擦了把汗:“我卧艙里太亂了,我想收拾一下。”
我嗤地笑出聲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居然會主動收拾屋子。”接著我看他的表情不像說笑,不由懷疑:“到底怎麼了?”
“克雷爾,”他竟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來,你進來看。”他硬把我扯進艙內,“這個布置怎麼樣?幫我參考一下,她會喜歡嗎?”
我一下全明白了:“你要帶瑪可辛上船?”
他理所當然地點頭,眼中流露出溫柔的笑意:“對呀!她已經答應我的求婚了,我要把她帶回老家舉行婚禮,克雷爾,到時你可一定要來啊!”
我昨夜剛剛縫好的傷口瞬間四分五裂。
我沒理喬伊,轉身向外跑去。我有千言萬語卡在胸中,要去質問她;我有無數個為什麼要砸向她;我想把所有的眼淚一股腦兒傾倒在她身上……然而當我見到她的剎那,我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她站在木棉樹下,懷抱著包裹,向我招手。
“克拉拉,你來得正好,”她笑容滿面,“幫我拿東西!”
我順從地接過包裹,裡面一定全是些小玩意,叮叮噹噹,咯在身上有些難受。她突然發現我袍子口袋裡有個尖尖的突起:“那是什麼?”
我低下頭,是昨晚塞進去的首飾盒,不過現在看來已經不需要了。“昨天說要給你的……”我的頭髮都在發著抖,她肯定察覺了,仔細端詳我幾秒后,聳了聳肩,並不怎麼感興趣。“是什麼啊?”
我掏出來,打開盒蓋,露出那枚花朵狀的項鏈。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女生才戴的吧!”她絲毫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倒是挺適合你的。”
“你不喜歡?”我的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清。
“自己留著作嫁妝啦!”她打趣我,“你也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可是,我要來幹什麼呢?”我帶著哭腔問道,眼淚在睫毛下被風吹得冰涼。
她嘆息一聲。
“其實……我從來就不太習慣戴首飾。”她沖我露出歉意的微笑,“你懂的,太影響做活了。”
她緩慢而堅決地把我的手推回去。“抱歉。”
“你是不是要離開這裡,從此再不回來了?”我露出近乎哀求的表情。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她幽默地套用了一句流行語,接著莞爾一笑:“也不是永遠不回來啦,看我心情唄。”
“可是……可是……你說過不會離開築海市的……”我的聲音小極了,彷彿在控訴她的變心。
“現在不一樣了嘛!”她詫異我怎麼記得那麼久的話,“人是會變的。”
這話如同一記重鎚當胸擊在我心上。六年前也是類似的場景,她結婚前夕,口中吐出斬釘截鐵的話語:“別再叫我瑪可辛啦,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你還不明白嗎?”
我哭了。我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我的感情。“你知道……我一直……對你……”
“我知道很久了。”她嘆息一聲。她竟然聽懂了。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心涼的事情了。我的思考幾乎停滯,天旋地轉,不得不退後一步,突然發覺以前那些行為在她眼裡大概都如小丑般可笑。“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是這樣齷齪的人,”我顫聲道,“那為什麼,你還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還跟我說話,跟我拉手,跟我睡在一起?”
“我從來就沒把它當一回事啊!”她聳聳肩。
“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待她走出幾步后,我突然覺得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一時衝動,脫口而出:“你和喬伊在一起了么!”
她立定,似乎等這個特赦已經等了很久。“是的。”
“我明白了。”我終於敢發出哭音。“你不喜歡就算了。”
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捧著那個首飾盒,好像捧著自己的心臟,很想把它摔爛在地上。“我要你有什麼用啊?”我問它,“為什麼你就沒想到她可能不喜歡呢?為什麼你就想不到她可能喜歡指甲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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