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又回到船上的。房間已經收拾完畢,他們一邊做著最後的清潔,一邊有說有笑。從今以後,我的燈塔空了,填滿了喬伊的家。
中午,喬伊在飯桌上宣布:“大家最後再休整一天,有什麼事情趕快做,明早我們就要起航了。”
“去哪?”有人問道。
“新澤半島。”
“是船長想家了吧?”一個水手鬨笑道。新澤半島是喬伊的家鄉,在大陸西北方。
“是啊,而且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故意頓住,大家靜下來,洗耳恭聽。喬伊望了一眼瑪可辛,眼中有遮掩不住的笑意。“我預備回家之後,就同瑪可辛成婚,希望屆時大家能賞臉光臨。”
預料中的歡呼和掌聲沒有出現,大家先是齊刷刷地望向我,接著又望向喬伊。“那克雷爾呢?”有性急的水手先叫出聲來。
“什麼?”喬伊顯然沒聽懂。
“船長,你要娶別人,那克雷爾怎麼辦?”另一個人翻譯了剛才那句話。
“呃?哈哈哈!”他先是一愣,接著爆發出大笑聲。“不是吧?你們當真的?我和克雷爾一直都是哥們兒啊!嘿!這話以前說說就算了,以後可千萬別再提啊,讓瑪可辛知道我會死很慘的!”
沒人信他的話。我臉色慘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更堅定了大家的想法。有人氣忿不過,站起來,大聲爭辯,更有人把敵意的目光投在瑪可辛身上。
“我跟克雷爾從來就沒有什麼。”喬伊顯然沒想到事情會到這個地步,他徒勞地辯解著,伸著雙手,“喂,克雷爾,你跟他們說清楚啊!”
我冷冷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施奈特少爺,”這次是大副開口了,“你知道我從來不贊成你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在一起,從前知道你只是玩玩,所以沒有管太多。但克雷爾不同,她是個好姑娘,更是跟我們一起出生入死的夥伴,這六年來她怎麼對你,大家有目共睹,甚至去年回家,你也在夫人面前親口答應過……”
瑪可辛聽到這裡,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喬伊腰上擰了一把。
“我可從來沒有答應什麼!”喬伊連忙打斷,臉上表情有些不滿,“那是為了應付我媽!還不是你們在她面前瞎起鬨鬧的!”
這時他又望了我一眼。我從他目光中讀出深深的無奈、疲憊,還有……厭煩。他不明白我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坑他一把。我知道我正卑鄙地利用大家的誤解討伐他。我紅著雙眼,咬牙盯著他,沒有絲毫愧疚。我們不再是朋友。葛瑞斯說得對。我是怎麼對他的,他卻毫不客氣地將她從我生命里奪走。
喬伊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好好一次集會最後竟攪得不歡而散。打那以後,雖然他口上不說,和我的關係卻一下降到冰點,即使對面遇見,我們也再沒有一句話。
船終於還是堅定地調轉了方向。我開始深居簡出,盡量避免出現在眾人面前。大家只當我是因為喬伊移情別戀而失意,偶爾背後談及,議論嘆息一番,也就隨它去了。
痛苦讓我開始消極對待自己的身體。我吃得越來越少,失眠,掉發,最後病倒了。一天夜裡,我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忽然傳來敲門聲。“是誰?”我有氣無力,根本懶得動。
“是我。”瑪可辛在那頭沉靜地說。
我打開門,讓她進來。她坐在床沿,目光清亮地望著我:“我們非要鬧到這個地步不可?”
她一開口,我的眼淚和防線就一落千丈。“你就知道幫他,你就知道幫他……”
她像一個佔據絕對優勢的棋手,冷靜看著對手崩潰,卻絲毫不為所動。“他知道了。”
“什麼?”
她沒有回答。我突然自己明白過來。“我喜歡你的事?”
“對。”
“是你說的?”
“他自己也猜到了。他說他遇到過類似的人,所以並不驚訝,只是沒想到你是因為這個跟他賭氣而已。”
我越聽越不是滋味。他高高在上,輕描淡寫地用了“賭氣”兩個字,好不輕鬆,他怎麼會明白我的痛苦?
“我恨他!”
“跟恨哈里茲一樣么?”她望向我的眼神帶了些許不屑,“沒關係,你恨他我也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我覺得自己呼吸接不上來,大腦一片空白,努力想抓到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那麼……那麼……那時候我不辭而別,你又為什麼生氣?為什麼放任我一直喜歡你?為什麼不幹脆和我絕交?”我越說越急,“既然那麼討厭我,為什麼要忍著?直接讓我消失掉就好了啊!”
“我沒有討厭你。”她嘆息一聲,“克拉拉,你還是不明白。我把你當朋友,你就只能是朋友,你對我抱有何種感情是不歸我管的。我不願莫名其妙失去一個朋友,”她頓了頓,“但同時我也是一個自由人。”
我仔細品味她這段話。“你說得對。”我不勝悲哀地贊同。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船行駛得很快,再過兩個星期左右就能到達目的地了。我和瑪可辛他們似乎已冰釋前嫌,偶爾也能有說有笑了,喬伊還私下找我面談了一次。“我跟他們解釋過了,”我說,“免得你永遠背個始亂終棄的名聲。”
他點點頭,真誠地望著我:“謝謝。不管怎麼說,你針對我是可以理解的。”
我把那個首飾盒遞上去:“給你們的新婚賀禮。”
他笑了,再一次道謝:“啊,是上次我們一起買的……我還問你是不是要送給那個誰來著……”
“還是由你親手送給瑪可辛比較好。”我也笑了。欣慰的笑。從我見到這個首飾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它的主人一定是她。
夜深時分,我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甲板上。二副曼努斯已經在那裡等著我。“不再考慮一下嗎?”他問。
我瞪了他一眼:“長痛不如短痛。”
“做的總不如說的輕鬆。”他指的是我那晚在他面前逞強的話語。我吐了吐舌頭。“要是他們問起你,你怎麼辦?”
“說你被海怪捉去成親了。”他竟然跟我說笑。我呸了一聲:“開始吧,別廢話了,大副晚上習慣夜巡的,要是被他撞見就糟糕了。”
曼努斯把早已準備好的舢板掛在船舷的滑輪裝置上,慢慢轉動把手,將其放入海中。我拿起一旁的繩梯,套在欄杆上,伸手試了試鬆緊。
“小心。”他叮囑我。
“我會的。”
我扶著欄杆,先將雙腿放下去,抬頭望他:“謝謝你。”
他擺擺手示意不用。“可惜我們才算認識就要再見了,”我有些遺憾,“以前一直覺得你是個古怪難惹的傢伙,沒想到還算不錯。”
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好姑娘,祝你好運,你會找到屬於自己的愛人的。”
“借你吉言。”我稍微提高音量,確保聲音能從下方傳到他耳朵里。少頃,我踏上舢板,抽出船槳,在大船上一頂,不再猶豫,朝相反的方向劃去。
深藍色的大海緩緩呼吸著。它還在沉睡,絲毫沒有被我的動作驚醒。
許久之後,我自遠處往回望,他們的船已經變作一個小小的黑影。天像漆黑的蓋子罩在我頭頂上,明亮的滿月在海心倒映,一點遙遠的光,像極了築海港的燈塔。我奮力划槳,漣漪層層飛盪,卻永遠也到不了那個地方。
我明白從今以後,不論身在何處,我將不再有燈塔,不再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