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孔雀綠。我還想試下深藍色。”她獻寶似的把手在我面前晃。“很好看。”我仔細地端詳著,其實心裡想的卻是:還不如你本來的樣子好看。“喬伊送你的?”
“咦,你怎麼知道?”她笑了,“他也送過給你,是不是?”
“我和他一起買的。”我搖搖頭。我從不喜歡這些花哨的玩意。
“啊,你也有嗎?我要看!”她叫了起來,“你有什麼顏色?”
“我的不是這個,”我也笑了,“一會兒拿給你。我是特意為你買的。”
“那你怎麼不早拿出來?”她似是怪我,故意嘖了一聲。
“你也沒問我要呀。”我忍不住傲嬌一把。她笑著捶我。
喬伊站在一旁,開心地看著我們說笑,臉上那種滿足的表情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一個丈夫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姐妹們愉快相處的場面。我心裡頓時蒙上一層陰影。
傍晚到了,瑪可辛去廚下幫伙,喬伊趁機找到我,把我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嘿,恭喜你跟瑪可辛和好呀!”
他再一次在我面前直呼她的名字,我不禁皺眉:“我從來沒有跟她吵架過。”
“這個就不用騙我了,”他笑了笑,“瑪可辛都跟我說了,你就是生她的氣,才不辭而別的。她說她很抱歉。”
“可是,我從來沒有怪過她啊……”我輕聲道,對她的誤解感到有些難過,“我是很生氣,但我明白那不是她的錯,有……有些情緒是你沒辦法控制的……”我有些臉紅。
“我理解,我理解,你能這麼想就好了。”他笑嘻嘻地望著我,“其實我想說的是,咳,那我追她,你應該就不介意了吧?”
“你真的打算……”我的心霎時涼了半截。
“是的!”
“你又要玩弄別人的感情了?你不要害我朋友!”我抓緊身後的欄杆,臉色變得蒼白。我潛意識裡拒絕這件事的接近。
“我是真心的,”他發誓說,眼裡都閃出異樣的光芒來,“我從未見過像她這樣堅強,獨立,聰明,自信的姑娘,你知道嗎?”他補充道,“何況她那樣美。我也從未想過在這樣偏僻的地方,能夠發現一位女性,足不出戶地成長到這個地步。剛才我跟她聊天,她的頭腦,談吐和知識面都令我驚訝,即使說到她不了解的話題,她也絕不裝腔作勢,更不會露出自卑的表情。她不像一般的木頭美人那樣長了個空虛的靈魂,不,在她面前,那些統統都不能算人……我和她相處很愉快,我們一切都很合拍,彷彿天生如此,克雷爾,我想向她求婚,我已經決定了!”
她的優點用不著你來說,我心裡想道,對他銳利的眼光氣憤不已。“如果我說介意呢?你會停止嗎?”我冷冷地開口。
我的不悅表露得如此明顯,他有些愕然。“不會。”乾脆利落的回答。
我轉身就走:“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喂!”喬伊追上來,“她到底哪兒惹你不高興了?就算是你喜歡那個哈里茲,那麼多年過去了,也該放下了吧……”他蠻橫地扯過我肩膀,將我轉回他面前,“呃,克雷爾,你……你別這樣……”
我用手捂住臉,實在不想在自己的情敵面前痛哭失聲:“不是她,不關她事……是我自己不好……她是個好姑娘,你喜歡就去追吧……”
他鬆了手,似乎被我的眼淚燙到,變得手足無措起來。“對不起,我不該逼你……”他說著,退後一步,嘴唇蠕動,似乎想勸我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最後長嘆一聲:“我懂了。我走了。你自己……加油……”
“嗯。”我虛弱的聲音從手臂間傳來,“放心吧,我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我還是希望我們可以繼續作好朋友?”
“……當然。”
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在船上開伙。瑪可辛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領:廚藝。鮮嫩的海魚,當季的時蔬,築海市特產的各種蛤貝,全都遊刃有餘地在她手下變成最勾人饞涎的菜肴。船上的廚師在嘗了一口她做的湯后,心甘情願退居二線,給她打起了下手。好不容易等到菜上齊,一群餓死鬼你爭我奪地衝進餐廳,對她說的那些狗腿話讓我都不禁臉紅。
喬伊看著我們風捲殘雲的樣子,笑著說:“瑪可辛,你願意來當我們的廚師嗎?”
“好啊,你打算付我多少錢?”她叉起一小塊牛排送進嘴裡。
“你願意的話,整條船都是你的。”他壓低聲音湊過去,向她舉杯,彎起的眼中隱有笑意。
我食不知味,機械地咀嚼著,機械地回應別人的敬酒。夜晚,我們把船開回了港口。我幫著收拾完餐具,突然想起白天對瑪可辛說的話,連忙奔到后艙,在自己卧室里東翻西找,挪出一個小小的首飾盒,輕輕打開。
黑色的天鵝絨高貴典雅,裡面躺著一根細細的項鏈。墜件晶瑩絢麗,幾種不同顏色的寶石相互拼接,切面精緻,扭成一枝花的形狀。同我交易的那個神秘女人自稱是占卜師,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把它送給那個女人吧。”她的聲音充滿誘惑,“你會夢想成真的。”
我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將項鏈摩挲了幾遍,又小心翼翼地收好。回到甲板上時,猛然發現幾乎已經沒人了。我吃了一驚,奔去唯一還有光亮的廚房:“他們人呢?”
“啊,是你啊,克雷爾,嚇我一跳。”廚子拍了拍胸口,“你怎麼還沒走?他們上岸去啦,說要去散步,我以為你跟他們一起走了呢?”
我匆忙道了謝,轉身出門,一路奔向岸邊。他們竟然沒有叫我,也沒人察覺我不在,這讓我有些受傷。我四處轉著,東張西望,偶爾會在街邊或者某個小店裡碰見幾個同伴,他們都已經分散了,沒人知道喬伊和瑪可辛去了哪裡。大家拿同情的目光望著我,對於不能回答我的問題感到抱歉。我看著他們互相交換眼神,心裡明白他們又誤會了,卻無暇分辯。
已經夜深了,還是沒見到瑪可辛他們的影子。我甚至中途回了一次船,生怕萬一他們已經返回。確實有人回去了,但不是他們。曼努斯放下手中剛買的書本:“我跟你一起去找?”
“不用啦,他們是成年人了,又不會出什麼事,我就隨便問一聲而已。”我狼狽地搖頭,竭力在大夥面前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轉身拔腿沖了出去。我不能再待在這個人人可憐我的地方。
跑著跑著,我突然想到什麼,抬頭一望,原來不知不覺,我竟又走到了燈塔面前。在這靜謐的黑夜,它放出的光輝勝過了天上明亮的月光。我心中有些什麼東西轟然落地:他們原來就在那裡。
燈塔用它冷冰冰的目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初夏的晚風吹在身上,鑽進我的衣領里,我的身子微微顫抖,竟覺得有些刺骨。
我扶著身旁的樹,雙腿不安地變換著姿勢,幾乎難以支撐自身的重量。幾隻飛蟲惱人地在我身邊飛來飛去,翅膀震動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神經上。一切不相干的都從視線中隱去了。極目所望,全是深沉的黑,以及明晃晃的燈塔。如同刀刃上反射過來的光。零星的雨飄起來,我覺得自己在海風中搖晃。我好像正站在甲板上;我的腳似乎從來沒有踏到岸上,一直一直在流浪。
燈塔不再是以往從海上看見的那樣,只有一個遙遠模糊的光點,它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我甚至能看見每一束光的排列,每一條光線中的粒子。它活生生的,在我面前呼吸著,它還記得我,卻也把我忘了。此刻它完全脫去往日溫柔神秘的形象,變成一個陌生的龐然大物。我望見塔頂約約綽綽的人影。一下是兩個,一下又是一個。我明白自己長久以來自欺欺人的幻想終於破碎了。早已破碎了。
從前對著燈塔,儘管明知遙不可及,我也能一鼓作氣地奔向它,而這一次,我清晰地接受到拒絕的信號,就在離它只有幾步遠的地方。
最頂層的燈光驟然熄滅,整片天幕也隨之黯淡下來。我如同困在黑屋中等待救援的人,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扇天窗在我面前,毫不留情地關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