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歇斯底里地抓破天空。
如此黑暗的環境中,我又雙眼緊閉,也依然能從裸露的皮膚上感覺到瞬間的亮意。轟隆。“襲風”號堅硬的外殼成了一座空曠的大鼓,敲擊聲震得我站立不穩。
我調整姿勢,慢慢適應肢體移動帶來的疼痛。離了船桅的遮擋,雨點如子彈般射向我的臉,生疼,衝擊力有如小冰雹。這時候返回船艙無疑是拿性命冒險,但留在甲板上也不見得更加安全。我只有死死抱住身下的欄杆,盡量將頭向內勾起,意識放空,感官努力地向內縮,縮到由身體蜷出的一小片區域內。就當其他部分不存在好了,我想,這樣就能抵擋這場風暴了。
海水劇烈地咆哮著,巨浪彼此追逐壓擠,被船頭劈開,又從頭頂劈下來。我感覺自己像是放到高空中的風箏,單薄的外套鼓著風,一面濕淋淋地黏在身上,另一面獵獵展開如同翅膀。手掌上的老繭早被粗糙的繩索磨破,手臂勒出恐怖的凸起——這是剛才風暴來臨時,強行拉拽帆繩的結果。內臟隨著船隻在波浪中上下顛聳,我頭暈想吐,拚命忍住,知道此刻必須把每一滴精力節約在手臂上。“克雷爾!克雷爾!”一個聲音隱隱約約響在耳畔,“喂!你還好吧!”
一條粗壯的胳膊突然箍住我的腰,將我搖搖欲倒的身體穩住。我定了定神,回頭去望。是葛瑞斯大副,他竟然沒待在駕駛艙里,我有些驚訝。“跟我回艙!”他不由分說,雙臂一圈,要將我抱起;我掙紮下地。
“快走!”他沒再堅持,只是緊緊抓住我的手,似要把我手臂捏破。我腳步踉蹌,跟著他一路狼狽滾進船艙里。船長和幾名舵手正在全力控制航向,沒人分心來望我一眼。
“沒事的,”葛瑞斯安慰我,“克雷爾,你真勇敢,要不是你第一個發現不對把帆落下,我們恐怕就都沒命了。你先休息一會兒,別擔心,這樣的浪頭不會持續很久,我們就快駛出風暴區了,加油,姑娘!”
他轉身去巡視其它船艙,臨走前,俯身握住我的手,像要給我輸送力量。對他的話我不置可否,只能微微扯起嘴角,努力做出樂觀的表情,算作回答。不會持續很久嗎?我怎麼覺得已經在外面站了三天三夜。要不是還想要活著回到家鄉,我一定早就鬆開手,像另外兩個水手一樣,任自己捲入冰冷的海水中了。
六年前,我背井離鄉,踏上了這艘巨型帆船。我們年輕的船長喬伊當時正好在招募水手,我憑藉自己從小在街頭摸爬滾打學來的功夫,女扮男裝混了進去,自稱克雷爾。然而性別差異不可能永遠隱瞞下去,何況我的曲線和輪廓一直在改變,不久他們便發現了這個秘密,船長和大副都非常生氣,倒是那些水手們哈哈大笑,一起幫我說情。可惜當天傍晚喬伊還是單獨找到我,要求船一靠岸我就得立刻滾下去。
後來當然沒有如他所願。那次航行途中我們遇到了罕見的海盜,在自衛過程中,我和喬伊也互相驚訝於彼此的好身手……我們寡不敵眾,先是被海盜捉住,接著他們發現我是女的,更想留下來做個玩物……反敗為勝的過程暫且不表,但經此一事,喬伊總算倒過來請我留在船上,而那些曾經一塊兒喝酒划拳的水手們從此看我的眼神儼然是看偶像。
海上的日子雖然單調,但也開心。忙碌的生活讓我很少再想起過去。我沒有告訴其他人我來自哪裡,除了喬伊。由於不必再隱瞞身份,我丟掉束胸,蓄了長發,在甲板上幹活的時候每每讓那些商客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跟著襲風號,我去過許多國家,喬伊雖然不做生意,但對買賣非常在行,對我們也出手大方,如此日積月累,我們每人也都攢下一筆小錢。我有時候寄些回去,有時候買些漂亮的珠寶首飾放起來。喬伊總是取笑我,說沒想到我還有一顆粉紅少女心。我斜眼望著他:“你有意見?”他狡猾地避而不答,開始挨個猜測我看上了哪個水手,最後總是得我們比斗一場才罷休。
思鄉是水手們每晚例行的程序。雖然我們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海上,親如家人,一起經歷過大風大浪,但終究最渴望的,還是各人出身長大的地方。有些水手後來離去了,從此退休陪伴家人,再有些人,比如船長喬伊,本身來自繁華的海濱城市,是我們的船隻經常停靠的地方,所以他們也能定期同家人團聚。唯獨我從來沒有想過回家。
喬伊曾經問過我,我的家鄉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其實我對家鄉的記憶也已經模糊了,更何況我一直都想忘了它。它在我心裡是一個遙遠的點,那裡存放著我所有的夢想,但我從不觸碰它。可是喬伊似乎很嚮往,總說不如下次目的地就定在那裡,被我堅定地否決了——那時候我發現我仍然沒有勇氣回家。
可是今夜,在這場罕見的風暴中,在我們偏離航向不知多久后,我真的由衷地希望,如果我將會死去,我不想死在這無人記得的海上……
臉上忽然一陣濕熱,我竟然流淚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原來我還是沒變啊……我正自嘲地想著,外面忽然傳來葛瑞斯的大叫:“看,我沒說錯吧!我們駛出風暴區了!”
眼前拂過一陣明亮的光,我以為是閃電,但卻沒有聽到雷聲。船身的起伏不知什麼時候變小了。我抬起頭,朝那邊的窗口望去。
“燈塔!燈塔!”葛瑞斯大副激動地衝進來,“前面有燈塔!”
歡呼聲一路炸開。沒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了。半個月前,由於羅盤出現故障,我們的船就已經嚴重偏離航向,之後遇上風暴,隨風漂泊,更不知身在何方。現在不但風暴漸止,還發現了燈塔,這意味著不久之後我們就能安全地登到陸地上,在隨便哪個旅館中舒舒服服地住上幾天,胡吃海喝,恢復精力……我在確定安全后一下癱倒在地板上,毫無形象,當著葛瑞斯的面嘔吐起來,等到把胃清理乾淨,我也虛弱得沒法說話了,只記得最後他們焦急地推著我,在我耳邊叫嚷,然後身體就被抬了起來……
我的意識始終有一絲清醒,雖然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混沌中。那一絲清醒的意識不斷縈繞著我的過往,回憶時閃時現。這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嗎?聽說人死前,會看到自己最強的執念,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死亡之於我就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