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日,王都所有人都知道了女王陛下忽然從外面抱回了自己的私生女,並且光明正大地宣布她是塞格目前唯一的公主。
而剛剛才退去高燒的伊昂娜,反而成為了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從魯佩口中得知這件事之時,她首先感受到的卻不是驚訝,而是忽然想起之前魯佩那句“公主殿下”。她在疑惑,是不是魯佩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她甚至懷疑,難道這樣的結局是魯佩刻意促成?
“——公主殿下?”
但當她抬起頭對上魯佩湛藍清澈的雙眼,心底的懷疑便化為一灘水,流入那片高遠的天空——這其實很奇怪,她原本並不是這麼感性的人。但這名為愛情的毒藥彷彿具有魔性的甘美香氣,能夠消融一切的異議。
她最終挑中了一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叫我的名字?”
魯佩溫順地看著她。她的雙眼仍然是叢林中獨步的獵人的凌厲雙眼,但也是如同被馴服的羔羊般溫馴。魯佩回答:“本該這樣的,公主殿下。”
伊昂娜覺得喉頭髮緊。但她只是默默地用自己尚小的雙手包住魯佩的一隻手,企圖從這位無論何時都鎮定自若的精靈身上汲取些許力量。
“好……好的。沒事的,”她說,“沒事的。我只是很驚訝。”
魯佩任由女孩握著自己的手,沒有掙扎。她坐在床邊,替女孩掖了一下被角。她用那雙鷹隼般銳利的雙眼觀察了一會兒公主的表情——以一種意外小心翼翼的態度。然後她說:“您——你看起來不開心。”她對自己的判斷力有足夠的自信,但精靈天生的缺陷卻使她缺少進一步辨別那“不開心”究竟是屬於何種情緒的經驗。
“你這樣讓我感到……感到我們好像很疏遠。”伊昂娜垂下眼瞼,“這讓我難過。”
魯佩並不理解,但她停了下來,看上去在思考。為了自己的愛人,她在努力思考。
“我——不太明白。”她是很誠實的,不明白就會回答不明白,不會也不懂為了照顧他人的情緒而委婉表達。
但她緩緩地斟酌著字句,學習著去解釋自己的想法:“無論你是伊昂娜還是安德莉婭,是普通人還是公主,都只是我的愛人而已。無論你在哪裡,我會是你的戀人,我會永遠陪著你。其他都不重要。”
“無論狩獵的方式如何,”她最後總結,“只要能夠達成目標就算成功。”
女孩沒有回答。她挪動身體,靠魯佩更近了一些,緊貼著魯佩的右臂。魯佩微微彎腰,她便趴上戀人的肩膀,將唇貼在精靈長而尖的耳朵旁:“這是你愛我的證明嗎?”
魯佩說:“我不知道。但我愛你。”
魯佩那雙湛藍湛藍的眼睛平和地注視著她,甚至比記憶中的河水更加乾淨。她將自己的重量大半壓在對方身上,仰起頭輕輕地吻了魯佩的唇。冷然而不近人情的精靈,唇瓣卻和人類一樣柔軟而有彈性。
這是一個蜻蜓點水的吻,魯佩最大的回應也不過是輕輕地摟住女孩的腰,稍稍向下施加了一點點力,讓伊昂娜感受到唇上傳來另一個人的壓力。她們都知道接吻是人類表示好感的動作,但實際上都不會接吻。
片刻后,伊昂娜才微微後退,與戀人分開。被壓迫的唇瓣重新恢復了原狀,魯佩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眼神乾淨而澄澈,看上去只是仍然不太習慣。
“我——很高興。”魯佩嘗試向戀人傳達自己的感情。
她的確感到了能被稱之為愉悅的情感,並不強烈,仍然淡薄,只是存在。
她思考了片刻,接著才說:“——嗯,是的。就是這樣。”
伊昂娜輕輕笑了。
——這就是她的戀人。不理解人類的情感,乾淨得如同一張白紙,等待著被人以不同的色彩填充。
她的手捧起一縷魯佩白色的長發,詢問她:“我可以給你梳頭髮嗎?”
“……?當然。”
魯佩替她拿來銀梳,然後被伊昂娜的小手按著坐到床邊,背對著伊昂娜。
魯佩有著一頭非常漂亮的長發,柔軟而順滑,是純粹的白色,沒有任何雜質,一直垂落到腰間。銀梳緩緩地在髮絲間穿梭,卻帶給伊昂娜如同牛奶般的絲滑觸感。
魯佩沉默地坐著, 任由女孩在身後擺弄她的長發。她背對著女孩,但正對著窗口。朝陽升起來了,被窗戶框在正中,落在魯佩的眼底。原本一片純白的長發也彷彿染上了色彩,在朝陽下熠熠生輝。
陽光暖洋洋的,頭髮也被輕柔地撫摸著,這讓魯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陽光在魯佩的髮絲與伊昂娜的指尖流動著,此刻連白髮也彷彿成為了與伊昂娜相同的金髮。
伊昂娜微笑著。
——她的愛人啊。在與她相愛之前,從來沒有體會過哪怕片刻的溫暖與快樂。
而她呢?她拖著一副孱弱的、脆弱的軀體,手中緊攥著所剩無幾、終將迎來終結的生命。
在終將到來的結束降臨之前,她能帶給她的愛人多少幸福呢?
撥開濃密的白髮,伊昂娜在精靈的後頸上落下一吻。
“我非常……愛你。”
以至於不想去追究這份愛意的真假。
想要你感受到幸福,想要讓現在還什麼都不懂的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我終於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真的能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嗎?
她想要嘆氣。但周遭的氣氛太過安寧,以至於她不想在此時嘆氣打破這份寧靜。
但顯然,推開房門的人並不會這麼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