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照顧人經驗的顧茴,胡亂擦了半天,擦得自己胳膊都有些酸了,看著眼前孩子,她停了手,沉默了。除了一張格外白凈的小臉,她把這孩子本就沾滿泥的衣服擦得越來越臟,簡單說,她讓這些泥均勻分佈在孩子衣服上。她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依然沉默不安的孩子,只得抬手把孩子袍角的那塊泥也擦乾,訕訕道:“這個顏色也好看。”一件白袍,被她擦成了土色……跟換了身衣服一樣,還是漸染工藝的。
顧茴不再瞧她親手擦出的新衣服,洗乾淨手,這才仔細打量這孩子。孩子眼角嘴角處都有擦傷,眼角旁的口子還微微冒血,顧筐抬手直接從自己儲物空間中取出一塊膠布,往他眼角旁一貼,至於嘴角處傷口小一些也結了薄痂,就不用管了。
好在為了去凡人境準備了各種凡間使用的物資,除了入寒境背在身上的那些,剩下的依然都好好在儲物空間里堆著。有這些東西,她就不信養不活眼前這麼個不大的孩子。
眼前孩子大約終於估量出這個人確實對他沒有惡意,不是要捉他回籠子的人,終於不再抖了,只是始終垂著頭,怯怯地。直到顧茴蹲在水邊,清理自己沾了泥土的衣裙,她身後的孩子才悄悄抬了頭,才敢窺看向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人。
她沒有惡意。
不覺得,孩子伸手輕輕按了按自己眼角擦傷處的膠布。
第一次,這一世的陸湛感覺到了被人關心。他很是敏感,天生能識別人情緒真偽,能夠敏銳覺察到這關心中無所圖,無惡意。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人人氣息都複雜,任何行為動機都纏繞著諸多想法。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比她身前的水還乾淨。
此時十四歲的陸湛,後來盤踞山巔整個武林再也無人敢惹的魔頭,第一次看清了這個救下他、並且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人。他想,如果世上真有仙女,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這天傍晚,這個一直沉默跟著的男孩對正在挑選過夜處的顧茴說了第一句話:要走。
顧茴正帶著男孩才選中了一處山洞,正準備帶他去找找有沒有乾燥柴火,突然就聽到身邊孩子說話了。顧茴一喜,她已經發現男孩不是聾子了,這下子終於知道他也不是小啞巴。男孩這次沒有避開顧茴的視線,淺淡漂亮的眸子看向顧茴,再次說了兩個字:要走。
顧茴搖頭,只兩個字不行,你要告訴我為什麼。
“他們會來。”男孩小聲道,說完這句話他迅速看了顧茴一眼,手摸得死緊。他不知道,等眼前人發現他是個大麻煩的時候,是不是會丟下他,一定會丟下他吧?
他茫然看向這個陌生的山林,才發現才這麼半天,他居然就已害怕被她丟下了。男孩心中慌得很,不自覺抬起手再次摸了摸眼角處的膠貼,似乎這能給他力量。
顧茴這時蹲身扶住男孩手臂,“誰會來?”
“他們。”似乎想到什麼可怕的事情,顧茴再次感受到這個瘦弱的男孩肩膀微微發顫,她微微用力,對他輕笑:“不管是誰,你以後都不用再怕。”
顧茴的話帶著安撫的力量,讓男孩慢慢平復下來,他再次抬起眼皮看向眼前這個格外漂亮的人,低聲道:他們,很多人,都想捉我回去。他們會來。
“為什麼捉你?”顧茴問。
男孩聞言控制不住抖了一下,本就格外白的臉一下子白如生宣,他嘴唇動了動,又微微拾眼看了顧茴一眼,卻只是重複了一句:他們會來。很多人。要走。
男孩感覺到落在自己臂上的手那樣溫暖,他垂下眼睛看著對方翠色衣裙,卻不敢說出自己的秘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如果一旦知道他的秘密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也會把他關進籠子里嗎?拿鏈條把他鎖起來?
可是,她分明,比河水還乾淨。她比他見過的最乾淨的水,還乾淨。
但人人都會捉他!他該跑的,可是,他不覺抬手又摸了摸自己眼角的擦傷處,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疼不疼。
這時山下傳來了動靜,顧茴起身,感覺到身後男孩驟然拉住她的衣角,聲音裡帶著恐懼:“來了,很多人,跑,要跑!
顧茴轉身,垂眸看向男孩驚惶的眼睛,把手輕輕落在他的頭上。男孩剛剛在河邊洗凈了自己,此時洗過的頭髮還未乾,帶著水氣。她像父神撫過自己的發一樣輕撫男孩微濕的頭頂,看著他的眼睛,對他道:
“我說過我是天上來的仙女,我來到這裡就是救你的。”
“答應我,乖乖站在這裡,看著,不要跑,我去把那些人趕走。”
男孩攥著她衣角的手緊了緊,卻見眼前人一抬手,本來空空的手裡突然出現了一個熱騰騰的大包子,男孩漂亮的眼睛一下子睜大,再也說不出話來,愣愣接過這個熱騰騰的包子。
然後再次眼睜睜看著這人剛剛空下來的手中再次出現了一個水囊。
男孩眨了眨眼睛,水裹就在眼前這人手中。
他看顧茴,蒼白的臉上浮現紅暈:真的是天上仙人來救他了!
顧茴一笑,“現在你信了吧,我是天上的仙女,為你來的。”說著把水襄掛在依然呆若木雞的男孩身上,拍了拍他,正要離開,卻被男孩一把拉住。
就見男孩抬起另一隻手,在顧茴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一低頭,再抬頭時嘴角已沾上了血,他帶著唇角的血沖顧茴討好一笑,“仙……仙子……你看。”說著伸出咬破的右手腕給她看。
顧茴俯身去看,卻不防這男孩一抬手腕觸到了顧茴的唇,她聽到男孩怯怯的聲音:仙子,有用的。”他的血,有用的。
人人都想要,仙子嘗一嘗,就會知道他有用的。此時少年已經從原來怕暴露秘密變成此時生怕仙子發現他無用,拋下他。
顧茴扯下男孩的手腕,唇上碰到的血液卻已讓她覺得有異,微微一舔,顧茴陡然一驚,這人明明輪轉凡塵,可他的血中依然有微弱靈力!
這靈力對於顧茴來說,微弱不值一提。可是對於凡人來說,可就全然不同了!
顧茴一下子明白了男孩的處境,帶著這樣一身血,他註定是所有人眼中的豬物。她一下子明白早先男孩不要命一樣跑,他這麼一個孩子只會被人關起來取血,變成一個盛著讓所有人覬覦的鮮血的容器。此時她也終於明白這孩子格外的蒼白,是長久不見天日的白。
隨著顧茴嘗到口中血的味道,她瞬間接收到這一世輪轉中陸湛的故事。
這一世的陸湛生在一個不大的村子,無父無母跟著刻薄的叔嬸過日子。在他六歲之前,他要擔心的只是吃不飽飯做不好事會挨打。可一切在他六歲那年變了,那一年先是旱后又遭蟲害,所有人都吃不飽,叔嬸家的那點東西給自家孩子吃還不夠,輪到陸湛的,只有一碗能照出人影的湯水。可就是這樣,他還要看著下面的弟妹,還要幫著大人做活。
這一天又餓又累的陸湛一下子跌倒趴在了叔叔家的耙子上,血流在了旁邊幹掉的草木上。本來全家誰都沒當回事,任由他自己抓一把土撒在傷口上也就過去了。可是第二天起來,陸湛血灑的那株枯草卻綠意盎然還結了草籽。在這個旱得一點綠色都看不到的日子裡,這一片綠可把這家人驚壞了。
很快叔叔嬸嬸就想到了陸湛的血上,他們的眼睛都綠了。果然,靠著陸湛的血他們的莊稼不僅長了出來,還長得格外快。
可這樣的事情哪裡瞞得住人,先是村子里其他人動了心思,後來驚動了江湖上的人。陸湛先被魔教搶走,後來又被一個大門派搶走。不管魔教還是正道門派,當看到陸湛血液的神奇作用的時候,都紅了眼。他的血,不僅可以讓人百毒不侵,還可以延年益壽。他們在他身上瘋狂地做著各種試驗,企圖從他的血中發現長生的秘密。
為什麼不呢?對於權勢者來說,長生是多麼大的誘惑啊。隨著陸湛長大,他開始想逃出去,但每一次出逃,都意味著更重的懲罰,意味著對方會把他裝進更逼仄的籠子。他們太怕他跑了,更怕暗中不斷出現的各路搶奪他的人,甚至一度小小的陸湛被裝在籠子里,放在掌門卧室的桌子上,就那樣過了三個月。
道受各種非人的折磨,陸湛從來沒有放棄過逃跑,這似乎是他唯一的念頭,逃,不顧一切地逃出去。打得再敢,他還是要跑。終於不知多少次失敗后,這一次陸湛跑了出來,不僅跑出了那個山莊,還跑進了一片新的山林。
在原本的故事中,這是陸湛一生跑得最遠的一次,他還是被捉了回去。他們自然不捨得讓陸湛死,可是人呢,殘忍起來,有的是法子讓另一個人生不如死。
後來,陸湛又不知跑了多少回,隨著他長大,獲得他的人需要更多法子徹底控制他。再次被捉住的陸遇第一次萌生死志未成的時候,那些奪到他的人,開始不僅怕他跑,還怕他死。可如何能阻止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活下來呢?從此,他餘生都被關在了籠子里,後來被拔掉了指甲,最後被拔掉了牙齒,他們要杜絕一切能求死的途徑。
就像少年的陸湛一心想跑一樣,青年的陸湛一心求死。終於在二十四歲那年做到了,這一世的陸湛在二十四歲的時候,終於做到,能夠死了。他是笑著的,唯一的遺憾是,從十四歲被捉回來那年,他再也沒有見過天空。他本想等著再見一次天空再死的,只是,真的等不了了。
看完這一世陸湛短暫一生的顧,整個人都是抖的,直到聽到身旁少年那聲怯怯的:仙子?”顧茴才注意到自己落在少年肩頭的手捏得太緊,只怕捏疼了眼前這個孩子。
她努力想對眼前怯怯的男孩笑一笑,卻發現自己這次怎麼都笑不出。她蹲在男孩面前,輕輕撫了撫他的肩膀,又幫少年捋一捋微濕的發,扯了扯他已經很平整的衣服,一字一句道:“就在這裡,等著我,看我——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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