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畫得細,自然就畫得慢。
待畫成時,已是盛夏時節。
出忽她意料的是葉泠居然沒有催她的畫。
她心說:“難道葉泠把這畫給忘了?”她想起葉泠的模樣和為人處事,並不覺得葉泠是馬大哈的忘事性格。她打電話給葉泠,電話無人接聽。
待過了兩分鐘,葉泠的電話打回來,聲音里透著些許疲憊:“是徵羽嗎?”
溫徵羽說:“《凰戰蒼天圖》畫好了,不知葉小姐什麼時候方便過來取畫?”
葉泠說:“我現在有事抽不開身,大概要過半個月才能過去取畫,麻煩徵羽先代我保管一陣子。”
溫徵羽每次聽葉泠叫她“徵羽”都覺得有點刺兒,可又實在不好反駁。她畫了兩個多月才把這幅畫畫完,對於葉泠要晚半個月來取畫自然不好有意見,於是應了聲:“好。那不打擾葉小姐了,再見。”掛了電話。
葉泠不來取畫,對溫徵羽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她接著《凰戰蒼天圖》,畫第二幅《凰墜九霄圖》。
凰敗,自九霄墜落,墜入崑崙深處暗無天日的無極之淵。
與凰鳥一起墜落的,還有那萬千鳥群。
那是浩劫過後的天地。
天地似乎都為之寂滅。
山間的草木早在大火中燒成飛灰,滿山灰燼中只剩下一些未燃燼的焦樹還泛著青煙。
小精怪藏在岩石中,身上沾滿飛灰,黑得像塊碳。
那自九霄墜落的凰鳥還在滴血。它的血已經不再著火,那泛著金色光華的神鳥血自九霄中落下,恰好滴在小精怪的額頭上,發出“啪噠”一聲響,滲進了小精怪的額頭中。那灼熱的血,很燙,也透著濃濃的悲,難以言述的悲愴感至今繚繞在溫徵羽的心頭。
她不明白為什麼凰鳥要戰蒼天,不明白為什麼它會那麼絕決,縱然身死,亦義無反顧。
她不知道是因為凰鳥心頭的悲愴而戰蒼天,還是因為戰蒼天力竭落敗而悲愴。
她只是一隻遊盪在山間的看戲的小精怪,不小心在額頭上沾了這麼一滴血,沾上了這縷悲愴。
她雖然不知道凰鳥為什麼要戰蒼天,但她明白,亦理解。
有些事不論輸贏成敗都要去做,有些事,明知代價慘烈也要為之。
溫徵羽鋪開畫紙,用鎮紙壓好。她的腦海中浮現起《凰墜九霄圖》的情形,視線落在畫紙上,將腦海中的景象印在紙上,用手裡的筆在畫紙上將凰鳥的身影勾勒出來。
她畫畫,從來不畫素描稿,都是提筆,在熟宣紙上直接作畫。她手裡畫的是腦海中想的,畫出來時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如果要改,只會改得不倫不類。她想,這大概是像整形,即使不那麼完美漂亮,但那是天生的,縱然是丑,那也是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整形出來的,縱使漂亮,皮下的骨早已面目全非,呈現出來的皮相亦失了真實的靈動,有些整形整多了,針打多了,那張臉看起來就像假人。她的畫作,從來都不完美,她追求的是靈動,是生命,是靈魂,殘缺有時候也是一種美,過於完美的東西,必失於殘缺,亦不是完美。
溫徵羽不畫素描稿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最先根據腦海中畫出來的是融進了感情的,是最真實的。畫出來后,又再謄描到紙上,像拷貝複製品,會失了最初、最原味的感情和靈動。
第八章
轉眼間已到八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
宅子臨湖,守著蕩漾的碧波,吹來的湖風驅散盛夏的酷暑,推開窗便能見到湖景。湖岸邊的垂柳,湖中的荷葉蓮花,映著粼粼波光,景緻宜人。
溫儒老先生苦夏,但夏日的炎熱和七十五歲的高齡都擋不住老先生的一顆再創業的心。
說是再創業也不算對,溫儒老先生在書畫界的地位相當穩固,散盡家財為子還債還讓人頌揚了一把高風亮節,老先生也一派千金散去還復來的洒脫風範。
然而,即使他們爺孫倆現在住著價值上千萬的宅子,老先生出入依然是豪車、保鏢隨行,也擋不住他們爺孫倆現在已是兩袖清風的事實,溫徵羽還有點不太食人間煙火的意味。這讓老先生很是放心不下,覺得自己還能幹點事,想再創業一把,給孫女攢點錢。
如果溫老先生再年輕二十歲,溫徵羽一點意見都沒有。老先生如今這把年歲,還想張羅賺錢養她,這讓溫徵羽的心裡很不好受。
她可以繼續畫畫,但尋一份能夠養活他們爺孫倆的工作卻是當務之急。她至少要讓溫老先生看到她有養活自己的能力,不用再為她以後操心。
溫老先生的老友牧杳先生勸溫老先生:孩子大了,得讓孩子學著自己走,你都一把年歲了,還能照顧她多少年?倒不如趁現在還能動,多替她看著點,扶她走穩當。
牧杳先生說:“那地段,拿來開茶樓是不錯,可拿來開畫室也是很不錯的。臨近湖邊,風景好,環境清雅,又離旅遊區不太遠,人流量大,適合宣傳。小羽這孩子長得好,惦記她的人不少,她有一份自己的事業,再加上堂兄堂姐幫襯著,以後也不容易被人欺負,你說我講得有沒有道理?”
坐在牧杳先生旁邊沏茶的溫徵羽很有種撫額的衝動。
溫儒老先生若有所思地把玩著手裡的核桃,抬起眼皮瞅了瞅牧杳老先生。他說:“有什麼想法就明白,說一半成什麼事?”
牧杳老先生說:“她有這天份,又勤勉,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人。你、我、老齊,帶帶她,用不了幾年就起來了。我呢是這麼想的,我出資金,讓羽兒打理畫室,你呢,跟老齊多幫襯著點,我們三七開,你看怎麼樣?”
溫儒老先生想了想,說:“羽兒在畫室占股,工資另算,她畫出來的畫歸她自己所有,畫室擁有優先權寄售權,沒有所有權。用股份就想買羽兒的畫,那可不成。”
牧杳說:“那得二八。”
溫儒老先生說:“那不成,四六。”
牧杳說:“你?你怎麼還漲價了你?”
溫儒老先生說:“別管羽兒最近這身價是怎麼漲的,她的身價漲起來了這是事實。四六,中不中?”
牧杳老先生氣得直瞪眼,道:“你!”
溫儒老先生寸步不讓。
溫徵羽默默地給兩位老先生斟茶,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兩位老先生一番太極較量,沒能分出勝負,牧杳老先生一句:“你容我回去再考慮考慮。”暫告一段落。
溫儒老先生領著溫徵羽送走牧杳老先生。他慢悠悠地踱步回到客廳,端起茶,對溫徵羽說:“牧老頭向來是無利不起早,你得小心著點、提防著點。”
溫徵羽在溫儒老先生的身邊坐下,點頭應下。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打理好畫室,可如今她家的情況,容不得她退縮。她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家人的羽翼下。這一步,她終究是要邁出去的,趁著這個機會學著立起來。她問:“你覺得牧老會答應?”
溫儒瞥了眼溫徵羽,說:“有我、老齊替你在後面撐著,你那些師兄師姐再拉你兩把,再讓黎黎他們替你宣傳宣傳,你這攤子不難支起來,基本上賠本的風險不大。你當老牧真是看中你的才華?二十齣頭的小丫頭,功底還淺著呢,能有多大的才華?”他的話音一頓,又說:“只靠賣畫過活,能餓死你、累死你。你學的又是工筆畫,畫起來費事費神費時間……”
溫徵羽聽到她爺爺又吐槽她學工筆畫,趕緊打斷他,說:“您別自己走寫意路子就總對我畫工筆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