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館出現陌生人,不消他一個外戶子來應酬,顧微庭點頭就當是回禮。梁鐵生坐不住就想要問話,方管家卻是呵住不允許他查叄問四,只說:“我家二少爺當日還沒回來,要問只能問大少爺。”之後引著顧微庭到餐桌上用早飯。
顧微庭喜歡吃中餐,顧家司務也就備上中式的早餐,一碗煮得稀爛的米粥,一杯熱騰的豆漿,一碟糯米燒賣,一個水煮雞蛋。小桃紅好獻殷勤,洗乾淨手又用香帕擦乾淨多餘的水,踱近餐桌,將雞蛋一點點剝了殼,又去倒了一碟醬油,說:“少爺沾著醬油吃,不會覺得口淡。”
顧微庭不著點痕迹,眼球往角邊一溜,小桃紅性格軒爽,龐兒生的不錯,烏髮雪肌,帶上甜凈笑容也是位小美人,可惜眼球不夠黑,偏點棕色,還是個白果眼兒,近距離看詭異的很。顧微庭頓時沒了胃口,埋頭吃粥吃燒賣,偏不動盤子里剝好的雞蛋。小桃紅臉色慢慢不好看了,自己的好意被當眾冷落,為了讓自己的臉皮不全部失去,拿著掃帚去門口掃灰。
吃到半桌里,顧玄齋從樓上下來,他隨顧微庭用中式早餐,等二人都吃完,已經九點過半個鐘,不遠處的梁鐵生如坐針氈,又不能讓他們騰出嘴來回答自己的問話,一個人熬熬汲汲甚是難受。
吃訖,方管家親自收了桌,顧微庭不離餐椅子,邊喝豆漿邊看上最新的報紙,顧玄齋端著自己的那杯豆漿到梁鐵生面前,坐下就問:“梁探長大駕光臨有何事?”
耽誤了大半天終於能當面交談問話了,梁鐵生鬆了口氣,說起段家民的事。聽到“鄭家木橋”,腦子閃出當晚所看見血腥畫面來,顧微庭翻報紙的手一頓,眼睛雖還盯著字,但心已不在報紙上,但因距離隔得遠,豎起耳朵聽,一句話里總有一兩個字聽不清爽,正苦惱著,顧玄齋卻招他過來這頭坐。
顧微庭放下報紙,端著豆漿到顧玄齋左手旁的椅子坐下。
梁鐵生的話讓顧玄齋心情不美,這似乎是是將嫌疑放到自己頭上來。他解釋道:“我弟弟方才英國回來,叫局是給他暖場子,他不打電報來告知何時到,我做哥哥的不想讓弟弟回來時覺得受到了冷待,便日日叫局候著,叫了大半個月他才回來。這局我只邀了四大金剛,生意上的好友未邀請,段老爺有事與我阿爸商量,一而再再而叄自己來參局,攆都攆不走。”
梁鐵生想問商量何事,礙著顧玄齋心口氣不善,不敢多問一句,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方才離開,打算找個好時機再來套套話。
等人一走,方管家嘆了口氣,半是擔憂半是埋怨道:“今次也算是攤上事情了,不知道外頭要如何說我們顧家,不知道的還以為顧家胃口大,要開始吃酒行這碗飯。”
親眼看見血案發生的顧微庭在一旁做出一副欲說不說的光景,顧玄齋會錯了意,以為他方才說的話讓他覺得不受用,趕快開口解釋:“方才一方話不是在說儂的不是,儂勿要誤會。”
最終顧微庭嫌這事情給自己帶來麻煩,沒有說出來,喝完豆漿一言不發回樓上做自己的事情。
梁鐵生離開了顧家沒多久,段家來人了,說是段家民的舉行葬禮後日舉行,望能抽空前去伴熱鬧。
找個大亨伴熱鬧,不如說是找個大亨擺門頭,顧榮金自不會親自露面去給一個無親無緣的人擺門頭,讓顧玄齋去完個門面就走。顧玄齋不願去又不得不去,不去只怕被人說心虛,他不想顧家的名聲有這種污點,一個人去意緒無聊,他轉頭攛掇顧微庭一塊去。
顧微庭注船與水土不服的那股勁兒還沒緩過來,時不時打噁心,他願意去,但死活不肯坐車去。兩個公館挨的近,走過去花不了多少時間,顧玄齋拗不過他,棄車徒步:“走走,順便看看南京路。”
徒步去段公館的途中遇到了甄鈺,她穿著暍色的洋素服,兜頭帶一頂白色雕花鏤紗,腳下走得疾快,卻沒有發出焦脆的聲響,纖細的手臂抱著個半舊不新,斷了幾根弦的琵琶。
甄鈺走過肩旁時顧玄齋認出了她,出聲叫住:“甄姑娘,慢步。”
甄鈺走路極快,叄兩下就走在他們前頭,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停了蓮步,轉過身,頓一下神方朝顧玄齋微微頷首。
又頓了頓,舉止娉婷地側過一點身子,正對顧微庭也頷首,禮貌喊上:“顧老師。”
顧玄齋若有所思看向顧微庭,帶著點震驚之色再看向甄鈺,他知道顧微庭回公館前去了一趟公學,卻不知二人竟然是見過面了。顧玄齋乾咳幾聲,十分想知道裡頭的情況卻沒問,如今不是問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抿著嘴問:“甄姑娘是要去何處?”
也是睜著眼睛瞎問話,今日段家民出殯,大半個公共租界都知道,甄鈺又一身素服,穿著素服能去何處,難不成是去教堂做禮拜?
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顧微庭只覺得香氣撲面,是沁人心脾的桂花的香,香氣奪人魂思,顧微庭暫時沒反應過來女子口中的“顧老師”是在叫自己,故而沒回應。
甄鈺嘿然片刻,甜潤的嗓音穿出遮臉的鏤紗:“段老爺子與我爹爹算是舊相識,生前常來聽我姆媽唱曲兒。今日他出殯,姆媽身子不適,便讓我來代唱一曲。”說著聲音哽咽起來。
甄鈺用鏤紗兜面,重睫也看不清容貌,她露在外頭是肌膚似是塗了雪花粉,光澤亮潤,但十指略糙,生有小繭子,因彈琵琶而生的繭子。
顧玄齋問了話自己都笑了,低低笑了幾聲,為了掩飾尷尬,假意真看不出甄鈺要去哪兒,說:“巧了,我與弟弟亦是去段公館,不如結伴一塊去。”
甄鈺聽了,吸一吸鼻子,避嫌似的往後連連退了兩步:“一齊出現只恐被人以為我與大少爺先前有局,散局后才來參加葬禮。”
顧玄齋聽出話外之意,雖顧家常關照藍橋的生意,但小本家一點也不想和他們這些閑雜人等結隊。
嘖,瞧她保持的距離,已經在兩米開外了,和舊時候的書寓先生一樣,與客人坐在一塊聊天都要端著架子間隔一臂的距離。顧玄齋想起用十塊錢都買不到她一杯茶的事情,不禁發笑,說:“甄姑娘說的對,是我欠慮了。”
過了許久,沉默不語的顧微庭眼皮忽然“噠噠”亂跳,他記起眼前的女子是何人,就是那個坐在榕樹上還說要跳下來的女學生。顧微庭腹內打了一通亂草稿,口角來不及開,甄鈺屈膝福了一身,道一句再見,亭亭款款先走一步。
等甄鈺走了一段時間,將出視線之外時,顧玄齋與顧微庭異口同聲,相互問:“你認識她?”
顧玄齋露出淺淺的笑意,自先回:“藍橋的小本家,阿爸常叫她姆媽的局,也常光顧她姆媽的生意,久而久之就認識了。”
來滬上多日,一些本地話他慢慢懂得,小本家便是老鴇的女兒之意,顧微庭喉嚨里發出冷笑,說:“死了一個女人又找一個女人,無休無止亦無羞無止。”
顧玄齋回話時不停觀察顧微庭的臉色,果不其然,顧微庭的臉飛速冷下來,這下子顧玄齋是不敢出氣問他與甄鈺的事情,二人沉默不語走了一個半字,直搭直來到段公館。
段公館裡外掛上了孝簾白綾,樹上飄著金銀箔紙,還有繪著壽星、閻王等神像的紙馬擺在各處。顧玄齋來的晚,葬禮正進行到一半,道士正在橋上唱戲。
沉家民死在橋下,有人說死在橋下,那亡靈就困在橋里無法超度,這種百經的話頂多騙騙小囡,朱秀喜沒了夫主也和小囡一樣,當日就在城隍廟那裡請了一個潮汕道士來引亡靈過橋。
花園模仿鄭家木橋的形狀,臨時搭了一座橋,是用紅木材搭成的,兩頭橋堍各十二級台階。一個留著叄綹長須,癟牙癟嘴的黃袍道士一手拿著根炸毛的穗子,一手端著碗清水,每走一武,嘴裡唱一兩句經文,之後再撒一些水到橋上,如此循環一直到橋堍,又到橋下擺放棺材的位置禹步念經,這就是在請亡靈過橋。
除了請道士來做法,朱秀熹的情意盡足了,專門請了一班烏師低低打打,充作暖喪。
來參加葬禮的人,身份低一些的就肩挨著肩盤腿坐在紅罽毯上,每個人手裡都抓著一把乾濕吃,不住的交頭接耳像是在書場里看戲一樣,他們沒見過“亡靈過橋”的儀式,只覺得有趣。有身份有臉的坐在太師椅上,帶著一副西洋墨鏡,穿著黑西裝,手裡盤著和田玉球,不關事己,看戲一般。
顧家兄弟於半場中來,兩個大人物大駕光臨,娘姨慌張搬來兩張太師椅請他們入座,接著不停奉茶送果子。
顧微庭在茫茫人群里一眼就看到甄鈺的人影,直挺挺地坐在紅罽毯上,琵琶橫在膝上,一動不動像個泥人。知道她姆媽與顧榮金有首尾,心裡怪異不已。
顧微庭沉住氣,別過眼不再費精神看她。
亡靈過橋儀式將結束的時候,坐在紅罽毯上的甄鈺忽然香喉開啟,低低彈了個《陽春白雪》岔斷儀式。
肉聲先聞,琴聲才來,甄鈺撥動琴弦,十指掄弦如玉珠走盤,絕美動聽。弦弦掩抑,撩動五中的愁思,一旁的烏師愣了愣都停了手中的樂器,沉醉到琴聲裡頭。
甄鈺邊彈邊走,走到棺材旁,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隻膝蓋一隻膝蓋地跪到拜板上,單跪著而已,並不拜材頭,唱到務頭,聲音哽咽,眼裡落了幾滴熱淚,滾在素白的衣袖上,眼淚在袖子里開出一朵朵小淚花。
人人都以為甄鈺在哭,顧微庭卻覺得她躲在鏤紗裡頭冷笑不已,聲音雖哽咽,他卻聽不出一點傷心之情。
“妙喉妙手妙人兒!再來一曲哉。”一曲彈訖,有人忘事兒了,站到凳子上拚掌又百叫之乎。
底下的人你望我我望你,也隨之拚掌又百叫之乎,頓時氣氛歡樂,一場哀哀不已的白事,硬生生的變成了紅事一般。唱曲兒的,吃瓜子的,沒人記得儀式被岔斷,這亡靈再難超度,段家民連去陰間寫白頭呈子的機會也沒得。
甄鈺最後被朱秀喜客客氣氣請了出去,甄鈺說走就走,一句話不留。人走儀式繼續,道士面有難色,硬著頭皮將儀式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