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衍曾經說過,他倆無論發生了怎樣的爭吵,周遊都不會讓它過夜。謝衍如果不低頭,那麼周遊就會先道歉。
然而兩天過去了。
周遊參加周一大會,批複文件,視察工業園區,下鄉鎮調研,聽取扶貧報告,更因為升任第一副市長,要將辦公地點轉移到西遷的新市政府,每天格外忙碌,市區新區來回跑,他晚上當然還是回家的,再晚也不會過十點,但是謝衍回的比他還晚,似乎只是回來睡一覺,睡醒以後就出門,她要去釣魚,要去刀友交流會,要去賽車,要去游泳,要去拍賣會,要去逛街掃貨,人還沒回家,貨已經讓人送回來了。
她以前也愛玩,但是玩的很克制,再加上朋友不多,有些愛好小眾又低調,所以外出並不頻繁。周遊知道她在幹什麼,但只要按時回家他就不管她,但是現在幾乎報復似的,謝衍比他還“忙”。
周遊晚上躺在床上就會想,他們的生活磨合到現在好像從未交融過,愛情似乎從未產生,連婚姻都彷彿是虛假的,謝衍說他以前溫柔,那他的溫柔真是太失敗了,留不住一個安分不下來的女人的心。
這些年到底算什麼呢。
他的頭有些痛,謝衍摔的那一茶壺給他額頭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傷,晚上回家時杜阿姨看見臉色都變了,及時冰敷后第二天也還是腫了起來,皮膚白就更明顯,面對一波波人或關切或試探的詢問,他只能說是不小心撞到門。
這種只磕到皮肉卻沒傷到骨頭的程度按理說疼過那一陣也就算了,但是周遊總覺得它從最開始的隱痛慢慢嚴重,第二天下午的時候他坐在新市政府辦公室里,身體陷進寬大的辦公椅里,胳膊肘抬起擋住眼,因為過度的疼痛微微抽氣。
門外傳來敲門聲,他過了一陣才意識到有人敲門,放下手說了聲進,有人就開門進來了。
比人先到的是香水味。但不沖鼻子,屬於那種很清淡讓人很舒服的香氣,周遊本人因為潔癖的緣故,對氣味比較敏感,也接受不了過重的香味,這種程度就正好。
來人是瀾水某跨國公司高層之一,和幾位市領導一起來的,這兩年瀾水在大力打造生物醫藥產業,公司也有意在瀾水啟動建設亞太區生產基地,周遊恢復平日的工作狀態,到十六樓的會議室開會,整場會議談的極好,結束已經是兩小時后,他和市政府秘書長走在一起,聊著聊著秘書長來了一句:“不過派來的那位女高管真是有氣質,還年輕,估計比周市長你大不了多少。”
周遊點頭:“是很年輕。”
但其實除了最開頭那陣香水味,周遊幾乎對她沒留下任何印象。
這種並不很重要,說白了是聯絡感情彼此交流的會議上是一定會有相對柔和的女性登場的,就像演講台上必有鮮花,冰飲杯壁必卡檸檬一樣,要起到點綴的作用,烘托氣氛,人人都愛誇讚她優雅鮮妍,人人都願追捧她年輕貌美,但也僅止於此了。
周遊不會去記住無用的人,他只會關心對他有用的。
但是顯然那位“點綴物”女士記住了他,周遊準備下樓了,後面傳來嗒嗒嗒的高跟鞋聲,女人柔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請等一下,周市長。”
周遊停了一下,轉身看過去。
女人微笑的表情也是端莊的,和周遊打招呼,當然也沒把秘書長落下,客客氣氣聊幾句,拐回工作上說以後多多交流,公司在這邊的進一步投資,屆時她要和周市長經常商量對接。
實權女性周遊見過,但無一例外她們身上都沒有所謂“女性的特徵”,或者說是刻意淡化了,她們身上的威勢不比任何一個男人弱。周遊斷定她絕沒有做出決策的資格,她和他聊這些,不如讓同公司那個低調沉默的男人來。
周遊帶著點笑,敷衍的很周全,秘書長中途被人大的人請去有事,四周一時沒人,女人從手包里掏出手機,笑容更真切了些:“那就先加個聯繫方式吧,周少爺。”
少爺。
這樣的稱呼在周家是不興喊的,他家祖上雖然數代入仕,但是百年前周家長子投筆從戎,出身軍旅,又經歷過社會和思想上的大大小小改革浪潮,少爺老爺這類帶著點封建色彩的詞語在他家基本絕跡,年少時有人傾慕他家學淵源家史成冊,倒會這麼調侃幾句,不過成年後也少了。
堅持稱呼他為少爺的,只有他母親那邊的親戚。他母親家的做派,好聽點說是“尊重國學,傳承中華傳統文化”,難聽點就是謝衍說過的“破四舊大失敗,社會主義改造沒成功”,再加上經商學到了商人的一些壞習氣,精華多糟粕更多,女孩子進門要驗是不是處女,不生兒子不能上家譜,而周遊母親作為外嫁的女兒能上家譜的唯一原因就是她嫁給了周遊的父親,讓他們在“錢”以外,還能向“權”進發。
周遊看著女人,不置可否。
女人笑容還是端的住:“我上個月剛和長輩去北京拜訪過周家,周首長身體康健,風采不減,席間我們還聊到周少爺您自外調后在瀾水呆的實在太久,資歷足夠,再過年把可以調去更南邊,職位也該再升。”
父親可不會和你們聊這些。
周遊這樣想著,嘴上卻說:“以後不管有沒有人,都請稱呼我的公職。還有,我已有梁總的聯繫方式,有事可以直接聯繫他。需要幫你按電梯嗎?”
他邊說邊進電梯間,按住按鍵,彬彬有禮地問她。
女人笑容僵硬了下,然後說:“不用了,你忙,周……市長。”
周遊微笑著對她點頭,手下毫不含糊地關電梯門。
女人的小插曲在他心上泛不了漣漪,但有件事說的很真實:以周遊的個人背景來講,他紮根瀾水這個“基層”,紮根的太久了。
他本該在北京多工作幾年,然後從“區”調任地方的“市”,幾年一屆的制度正好夠調來調去增履歷,但他卻選擇從瀾水一點點開始。
瀾水是很好,經濟重市,教育醫療也跟得上,他忘記了自己那麼早調來瀾水的原因,但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走。
至少等瀾水高層內部該清理的都清理掉之後,等他解除後顧之憂,等年紀閱歷再長點好服眾,等……
還要等什麼?
周遊單肩靠著電梯間冰涼涼的鏡面不鏽鋼,微微閉眼。
與疼痛伴隨而來的是很風月旖旎的畫面,穿著黑色暗花旗袍的女人背對著他坐在黃花梨圓凳上,細的腰,長的腿,身材纖儂合度,坐下時會用合起的檀香扇撫過旗袍的后擺,代替了手部撫平的動作,因而看著更加優雅妥帖。
公子章台走馬,老僧方丈參禪,女人向後瞥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抬起又垂下,就是那一眼,光影明滅,像是誘惑浮萍的流水,他身如不系之舟。
這樣的艷光只屬於他一個人,他也不要別人看見。
他走上前,攬住了她的肩。
“周遊,你媽媽留下的這件旗袍太難穿了。琵琶扣好緊啊。”謝衍挺直背,輕輕吸氣道。
“我請阿姨來改一下。”
謝衍小聲嘟囔:“受夠了,每天都要打扮的光鮮亮麗,陪你這親戚陪你那親戚,還要學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課程,我又不是花瓶,不是放在那好看就行。我要回家,我要回瀾水。”
周遊食指撥弄著她耳邊的珍珠,嗯了聲。
“我帶你回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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