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碰我。”路思言開口。
但是這句話說得不似他想象中的嚴肅有氣勢。
他虛弱得幾乎是用氣音說出來的,微微張口乾裂的嘴唇都撕裂般的痛。
對方沉默半晌,路思言以為他要不管自己了,沒想到他居然直接脫鞋上床,半跪在床上,湊過來要拆開他右邊大腿上的紗布。
路思言掙扎著閃避,不想動作牽動到身上的其它傷口。
————他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口。
“嘶……”路思言無意思地哼哼。
男人無奈,輕聲說:“想少受點苦就別動。”
路思言聽到這話,立刻翻過身來,忍著翻身帶來的疼痛:“你幹嘛要管我?”
這是路思言第一次近距離的直視這個男人。
小麥色皮膚,頭髮有點長了,低著頭微微擋住眼睛,看不太出來他的眼神,但是鼻樑高挺,嘴唇偏薄,嘴角微微向下,看著很不好惹的樣子。
——至少不是醫生或者什麼在寫字樓工作的上班族。
“那你走。”男人回復。
“我……”路思言話到嘴邊,察覺自己確實連自己走的能力都沒有,只能在這裡躺著,連起身都費勁。
路思言吃癟,男人不再給他眼神,直接俯身拆紗布,開始換藥。
換藥花了近半個小時,他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個傷口,除了臉沒有一塊好皮。結束的時候路思言後背已經全是冷汗,疼到幾乎要暈過去。
“吃飯。”男人照舊說。
路思言人都快疼沒了,還吃飯?這人怎麼這麼固執啊?
他脾氣一上來,忍著痛說:“不吃。”
男人沉默幾秒:“那我上班去了。”
說完,就真的起身,收拾換下來的醫療廢物,起身出去了。
路思言:……你媽。
路思言心裡恨,又委屈,接著就開始流淚。
很快就是他的24歲生日,他曾經非常期待這一天。
而他的人生,在10歲那年媽媽去世之後,被黑霧籠罩。
是他害死了媽媽,害得弟弟險些斷了一條腿,害從小照顧自己長大的朱阿姨被開除,害死了媽媽養的小狗,害得姥爺最得意的項目被關停,害得姥姥死不瞑目。
或許就像父親說的那樣,自己是個禍害。
不知道是不是流淚比受傷的疼痛更消耗體力,沒幾分鐘路思言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已經是傍晚,老舊木窗投進幾平方米的陽光,路思言覺得呼吸順暢了許多,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上面掛著一瓶藥水。
他的手上插著針。
剛剛做了好多夢,但是所有劇情畫面都是混沌的,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覺得腦袋痛。
路思言就這麼直挺挺的躺著,偏頭去看窗口的夕陽。
不一會兒,那個男人推開門,見他醒了,轉身回去端來一碗粥:“吃飯。”
路思言依舊看著窗口,用沙啞虛弱的聲音說:“吃不下。”
“那吃點蛋糕。”
路思言這才把視線轉移到他身上,發現他的餐盤裡還放著一塊小千層。
對方在床邊坐下,用買蛋糕送的一次性叉子舀了一小口,遞到路思言嘴邊。
“你是誰?”路思言問,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
“你不需要知道。”
路思言沒有放棄,再次問他:“你是誰?”
他說:“簫聲。”
路思言重複那一句,對方被如此堅定又脆弱地眼神盯著,最終還是沒頂住,他眼神閃躲,嘆口氣,而後輕輕開口,說了這兩天最長的一句話。
“我不問你是誰,你也別問我是誰,等你好了就離開,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
第2章
等你好了。
路思言冷笑一下,還會好嗎?
“那你為什麼幫我?”路思言問。
簫聲:“受故人託付。”
路思言:“是誰?為什麼不親自來見我?還是說你就是向之晴那個惡毒女人的人?”
簫聲微微皺眉:“不認識。”
夜色再次降臨,路思言因為平躺太久,腰部酸痛難忍,但是又沒有什麼力氣去給自己腰部按摩一下,只能翻身緩解。
家裡面很安靜,只有院子里偶爾有昆蟲的叫聲,正是盛夏,小城邊緣的院子草叢是小動物的天下。
路思言想著這些年他抱著“這樣做就好了”的想法去努力,結果卻讓他們更厭惡自己的事情。
一次又一次,每次鼓足勇氣又一次次失敗,遭遇冷眼。
那個家早已經沒有他的位置。
那就算了,離開也很好,反正他本來就是個不爭氣的兒子,圈內誰都知道,路家有個整日渾渾噩噩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兒子。
他就像個喪門星,鬧得家裡雞飛狗跳,親戚反目,誰也不喜歡他,在他身邊流連的都是一些紈絝子弟,就圖路少今晚買單路少幫我個忙,在他的卡被停掉不能回家之後,那些人如同逃竄的老鼠,見到路思言就避之不及。
路思言對他們冷笑,怒罵他們是不講義氣,是唯利是圖的小人。
他們卻笑著說:“那路少是什麼人?”
確實,他什麼都沒有了,他是讓所有人都失望的路家繼承人,也是名不副實的繼承人,就連財經八卦都敢公開說他才不配位,說只有他弟弟路士棋才是路先生的左膀右臂。
路思言閉上眼睛,腦海里都是那天他站在父親的書房裡,大大的落地窗透進橙色霞光,他無比震怒的父親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不是你這個家怎麼會這樣!你還有什麼資格跟我要求!”
“你能不能放過我放過你弟弟?!他難道不應該得到這些嗎?”
“路思言,不是你,你媽怎麼會死?”
從前他是路家的寶貝,現在卻成了路家的罪人。
路思言不止一次的做夢,夢到媽媽出事的那天,他和媽媽約好要一起去科技館,但是媽媽早上出去工作遲遲沒有回來。
向來懂事禮貌的路思言在那一天莫名感到焦慮,他一個十歲的小孩子,穿著背帶褲在客廳里急得團團轉,一直在問朱阿姨媽媽怎麼還沒有回來。
家裡的人都在安慰他媽媽可能是工作還沒有忙完,但是路思言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吵著鬧著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那邊情況似乎不是很好,但還是答應他現在就回來。
四十分鐘之後,路思言得到了媽媽的死訊。
車禍,當場身亡。警察給的車禍原因是疲勞超速駕駛,而她超速駕駛的原因,大概所有人都知道。
十歲已經能夠理解很多事情了,他幾乎整整三個月沒有說話,直到父親領著那個女人進門。
他用稚嫩的聲音問父親:“你怎麼能這樣?”
父親如此快速的再婚讓路思言憤怒,但是他又在深夜看到在陽台焦慮吸煙的父親,他試圖著去理解父親,去接納繼母。
但是他對繼母的善意卻被說成他要害死自己弟弟,他人生第一次被扇巴掌,就是來自自己的父親。
而路思言只是給他分享水果而已。
路思言懵懂,直到繼母肚子大起來,他才恍然大悟,是因為他給的果盤裡,有幾塊木瓜。
路思言回想著人生中第一次和最後一次耳光,不由得痛苦地閉上眼睛。
居然回到了這裡,這是媽媽長大的地方。
他小時候也來過,但是全然忘記了,他出生的時候父母的事業正在平成市蒸蒸日上,姥姥姥爺也因為姥爺的事業遠赴他鄉,這個房子就一直空著。
路思言想著媽媽的描述,她溫馨的小屋子,嘮叨的姥姥和悶熱的夏天。
還有院子里的小魚池和向日葵。
那個男人每天都早起,出去買早餐,吃完之後盯著路思言吃藥,然後去上班,中午回來看一下,下班回來會買菜做飯,給他換藥。
路思言早已經明白不管什麼人到最後都會討厭自己,既然所有人都認為他是那樣的,那他就那樣活著,何必再解釋。
他對這些再也沒有什麼憧憬。
但對簫聲依然有好奇,他是誰?受誰的指使?知道自己是誰嗎?
還有就是……他們有在找自己嗎?
時間進入八月,氣溫猛地上升,熱到讓人無法忍受。
這天傍晚,路思言一手扶著牆壁,在院子里緩慢走路,雖然是正當年輕的身體,卻恢復得很慢。
一方面是他這幾年放縱叛逆,喝酒熬夜,身體並不怎麼好;二是他確實不怎麼吃得下東西,也沒有什麼求生的慾望。
他只是,不想死在媽媽的家裡。
走到拐角的時候實在是感到疲憊,就直接在廊檐下的地板上坐下,兩條腿晃悠著,晚風輕輕一吹,路思言竟然覺得內心片刻的寧靜。
路思言忽然很想去看看那個小魚池,院子里的雜草有半人高,只有一條石板小路可以走路,看起來很久都沒有打理過了。
路思言穿著簫聲的大t恤和一條短褲,小心翼翼地撥開雜草走過去,廢了很大力氣才走到小魚池旁邊,他撥開最後一層雜草看過去。
“啊!!”
路思言嚇得跌倒在地。
——小魚池的水綠得發黑,上面還漂浮著褐色的毛髮!
突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