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正殿中絲竹樂聲不斷,帝王一時興起,竟將兩位露出藕臂玉腿的舞娘擁入懷中,如若無人一般同她們耳鬢廝磨。
皇后的臉色不大好看,借故離席。她不在,皇帝便更為肆意,皇子大臣也放鬆了些許,一時間觥籌交錯,殿內奢靡不已。
周菱縮在殿中最後頭的位置,杏眼悄悄地望向坐在前排的少女——只見她起身撫了撫衣擺,面上的笑更真切嬌俏了些,提起步子往男賓那兒去。
真去了……周菱咬著唇,一眼不肯放過。
她心裡頭惴惴的,手心漸漸出了汗,胸腔里砰砰的跳動聲傳進了腦子裡。八姐去了,她也要去。她早就打算好了的。
她握緊手中的酒杯,目光移向那少女的目標,她們的太傅——張岫。
男人冷肅端方,便是在此等氛圍中的宴會上,亦是身形筆直,不苟言笑。旁的大人懷中、身邊總有宮婢或是舞女,只他端坐著,桌上的酒動也未動,清俊的眉眼中透著疏離,好幾次呵離想要貼近他的女子。
他這樣守禮正直,難怪宮中大半的公主宮女都傾心於他。
她的八姐裊裊婷婷,蓮步輕點,沒多會兒便到了他面前。她湊近幾步,已顧不得女兒家的嬌羞,將手中的酒盞遞給他。
周菱的心口提了起來:他會喝嗎?
張岫眉頭微皺,大抵是拒了,而八公主又豈會罷休,紅唇一張一合地說了好一通,不罷休地將酒盞遞給了他。
男人眉眼散出冷意,接過她手中的酒,抬起寬大的袖子,隔絕了八公主的視線。
她瞧不見,而周菱瞧得真切,只見太傅手腕微轉,不動聲色地將滿滿一盞的酒水盡數倒在了桌下。
她“噗嗤”一聲,沒忍住笑出聲來。
身後宮婢見狀,好奇地循著她的視線望去,便見到了那邊的相隔不過些許的男女。
她年歲小,又慣來不懂規矩,便直接道:“前幾日飛花宮中便傳要為八公主尋駙馬,莫不是太傅大人?”
周菱哽了下,原本略有些退卻的心又壯大起來——八姐被心上人不待見這事只有自己曉得,那算什麼丟臉呢?若要讓她不痛快,便定要搶了她的駙馬。
憶起那日八公主母女兩人對她與阿娘的嘲諷刁難,周菱臉上被甩的那個巴掌彷彿又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她輕輕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眼睜睜地瞧著八公主帶著計謀得逞的笑意回位,亦是站起了身,端起酒杯向張岫走去。
今日乃是中秋,阿娘特意給她穿了件綉著金絲的青色雲緞裙,也悄悄囑咐過她,是時候該為自己打算了。
周菱步子小,不出意料地吸引了幾位皇姐的目光,就這樣慢慢地走到了張岫的桌前。
他已經坐了回去。方才八公主來嬌嗔一番,已讓他十分不喜,這會兒見桌前又投下了陰影,以為是她去又復返,只當作沒發覺,如玉般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桌面。
周菱咬了咬唇,在這位清冷太傅的面前忽又沒了氣勢,只輕輕地喚了聲:“太傅。”
輕軟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不似上一位那般嬌蠻,反帶了些許可憐。張岫抬起頭,意外地看到了頗有些畏縮的小公主。
他七日帶一次南書房,對這位看似沒有存在感的九公主印象頗深。她柔弱怯懦,並不似其他公主一般明艷張揚、氣度不凡。初時他還以為是這位公主不爭氣,很是嚴厲地教訓了幾次,待曉得她與她的才人母親在宮中過得很是不好后,心中便頗為內疚。
深宮中的苦楚又豈是他一外男能知曉的,她一年歲甚小的公主能活下來,已是不易。
他回了神,與之前一般站起了身,臉上的顏色卻溫潤了些,道:“九公主。”
周菱垂著臉,頭一次幹壞事,她緊張地連聲音都不穩:“太、太傅,我來敬您一杯。”
烏鴉鴉的雲鬢遮了她的眼,張岫只瞧見她小巧的鼻尖與紅嘟嘟的唇,他不自然地移開視線,有些猶豫。
清河張氏名滿天下,他又位高權重,早年在酒桌之上曾遭暗算,此後便不在非自己主位的席上飲酒。方才倒了八公主的酒,亦是此因由。
他眼光掠向自己案上的酒,又想起方才幾個投懷送抱的宮婢,眉頭皺得愈深。
周菱見他不答,心中羞赧,還以為計劃還未使出便崩了,如同她那不可一世的八姐一般。
她定了定心,決定再試一回——她抬起頭,微微咬住嘴裡的肉,頭一次當面望著他:“太傅,學生祝您中秋安康。”
張岫遭她那可憐巴巴的眼光一看,心裡莫名一軟——她素日便寡言,除卻在南書房中念書,從未與旁人一般找著機會便湊到他身邊。他曾不留情面地呵斥過她,她亦未因少女心思而記恨他,反倒回回功課都認認真真地寫滿。
這樣可憐的小公主,父親忽視母親軟弱,許是因他幾次讚許便心存感激……
張岫望著她顫顫巍巍的小手,道:“願公主順意安寧。”
男人火熱的體溫燙了下她的手背,她再望去,卻見太傅已然接過了酒杯,將杯沿貼在唇邊,微微抿了一下口。
周菱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祝她順意安寧,可她卻帶了暗算他的心思。
她想用他做筏子,氣死飛花宮的母女。
她再一次生了退卻的想法,腦里嗡嗡地叫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張岫正欲放下酒杯,餘光瞥見她清凌凌的眼在巴巴地瞧著自己,竟錯解了她的意思——他抬起手臂,喉頭滾了滾,將整杯酒都灌入了喉中。
周菱呆愣愣地望著他,卻聽太傅低聲道:“公主回去罷。”
她的臉莫名有些熱意,不知是為他的那句祝詞,還是為他一霎灌完了整杯酒。她彎了彎眼,貝齒自紅唇中露出來,甜甜地笑了下。
張岫胸口處有些悶,他墨色的眼盯著乖乖轉身回到位置的小公主,不自覺呼出了一口氣。
她這樣的小姑娘,在這虎狼遍地的皇家,跟只不諳世事的兔子般,只因他一杯酒便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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