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的精氣血神對妖物來說,不啻是美饌珍饈。
——然而,當真餓到了極處,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就算是魏無音,也萬萬料不到黑霧竟為土七爺所制,勝負於瞬間逆轉。
一股寒意由應風色的腳底竄至腦門。
他拖著永劫之磐,奮力跑向陷坑,一面放聲狂吼:「快離開……你們快離開……快走!快點離開那——」語聲未落,赫見半截肢足抬起插落,將一名飛雨峰弟子洞胸穿腹,牢牢釘入地中;肢足上分裂出無數霧蛇,粗細不一,末埠牙大張,將串在蛛足上的彎折殘屍咬得血漿四濺、骨斷顏碎,幾乎辨不出人形。
穿過屍體的霧絲淅淅瀝瀝地滴著血,滑膩的液珠流淌在光滑的「蛇身」上,原本七虛三實的型態業已不存,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條無限延長、蜿蜒屈伸的肉莖,末端的蛇口大大裂開,露出密密麻麻的參差尖牙,轉眼便將殘屍吃成了一灘泥血,更不稍停,轉頭獵捕周遭生人。
蛛腹的霧繭又撐起逾三丈高,九根蛛足宛若架歪的澆銅鐵柱,儘管扭曲變形,醜陋不堪,卻穩固得不得了;腹間及足柱上分裂出無數肉莖怪蛇,垂掛絞扭,瞧著令人頭皮發麻,凄慘的哀嚎驚叫聲只持續了片刻,隨著巨量的鮮血肉泥如瀑涌溢、攤散而出,轉眼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咀嚼聲。
唐奇色癱坐在血海中央,呆望著左踝。
握緊踝靴的指節綳得青白,可見用力,但自凸出腕部的半截斷骨以下,什麼都不剩,師兄在他面前被一團肉莖怪蛇分食殆盡,不過就是眨眼間的事。
被咬碎的骨末混著紅白漿噴了他一頭一臉,觸感溫黏,卻又涼得奇快,回神時周身覆了厚厚一層濕泥也似,滑落眼帘的腥臭異物模煳了視線。
補充了巨量的生人血肉,人面蛛終於得到足夠的力量,往後一掙,扯斷還攢在獨孤寂手裡的細長黑霧,阻絕了生命力的流失。
到這份上,怪物已在「美味」和「給養」間做出抉擇,扭曲的足柱飛快退開幾步,遠離兀自垂頭靜立的獨孤寂,停頓不過一瞬,倏又撲向場邊瞠目結舌的圍觀眾人,從身軀及足柱上伸出的肉莖怪蛇卻反向伸長,連另一側也不放過。
驚叫哀嚎回蕩在山風裡,向峰下刮落濃重的血腥氣,知止觀外的廣場頓成一片修羅血海,而屠殺——不,或許該說是進食——卻仍未休止。
待巨大的幽魔將通天壁啃噬一空,創建起魔物的巢穴,便要往山下搜刮獵物,以滿足被封印千年的無盡饑渴……。
獨孤寂沉浸在力量河流所構成的虛空之中,逐漸忘記時間,也忘記了自身的存在。
這是天地萬物最根源、也是最基本的樣貌,在這裡一切都變得很純粹,或許真能睡個好覺也不一定。
他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覺了,一閉上眼,冷不防就回到刑場上,嗅著濃烈的惡臭血腥,一一聽過那些難以入耳的哀嚎唾罵。
人在那當頭,只能說真心話。
而真心話往往是最難承受的。
他甚至在虛空中又遇見了兄長。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怪的是這些年來,無論多麼盼望渴求,兄長卻從未到他那短暫、紛亂,總是支離破碎的夢中,不肯告訴他屍體遺落何處,讓他帶著兄長歸葬故鄉,略盡手足情義。
他猜兄長還在惱他,總不肯來。
「這便下定決心了,小饅頭?」力量河流里,兄長一身獵裝,跨著烈鬃駿馬,訓練有素的海東青在藍天上盤旋,山林里刮出的風帶著鮮烈的青草土氣。
那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沒有異族,沒有央土大戰逐鹿天下,沒有黎民百姓帝王之家,只有騎馬田獵、飲酒練武,還有漂亮的姑娘和葷笑話。
而兄長咧著嘴笑得像孩子一樣,露出齊整好看的白牙,令獨孤寂忍不住熱淚盈眶。
「兄長……我……我……」「……要我說呢,是嫌早了,小饅頭。
」獨孤弋彷佛沒聽見他,利落地翻身下馬,跨腿蹲踞,寵溺地揉他發頂,清澄透亮的眼睛笑成了兩彎眉月,但還是好看得緊。
「你不是還有喜歡的姑娘嗎?別在這兒瞎磨唧,快回她身邊去!」獨孤寂驟爾回神,才發現手裡揪著一條半虛半實的霧狀異物,手感濕冷黏滑,彷佛化了一半的蛇蜥之類,噁心得不得了。
而這條噁心的腥臭玩意兒,居然侵入他體內經脈,源源不絕地汲取他得自六合之內的新力量;若非如此,怕已開始吞吃他的血肉。
「……去你媽的,當你家土七爺是分茶鋪子么?」他本想在身前凝出七八道無形氣牆,切上他媽一大盤白斬霧蛇,以報這不長眼的玩意拿自己當飯吃之仇——獨孤寂能將周圍的力量河流捏塑成形,就像那片擋住紫金臂的腹甲一樣——想想是便宜了它。
對付饞鬼的絕佳方法,就是餓死它。
《敗中求劍》的第八式〈傷病之劍〉僅有心訣而無招式,但連心訣都是玄之又玄,全然摸不著腦袋,再由兄長那弔兒郎當的口吻說將出來,跟醉話也沒什麼分別了。
他總以為敗劍末三式是兄長鬍謅湊數兒的,還有人說那第土式〈天子絕龍在玉台〉乃是蕭先生的計謀,於碧蟾朝末帝時發此狂悖之語,揉合了童謠圖讖的迷信之說,暗示兄長有取天子以代的真龍天命,果然贏得白玉京中以越浦沉家為首的東海豪商支持。
然而,看得見力量長河之後,醉話般的心訣卻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
人體之內,五臟對應五行,命理一說的四柱宮位亦各有所表:年柱為頭,月柱為胸,日柱為腹,時柱為下身;阻陽表裡、寒熱虛實,則各自對應天王地支……王支、命理與臟腑經脈之間虛無飄淼的關連,在連通寰宇六合的力量長河之內卻顯露無遺,清晰得能直接對應因果,藉以調動、增損體內諸元,以祛病去傷。
故〈傷病之劍〉,實為〈去除傷災病災之劍〉的略稱,自此,外部天地運化之大道,能一一體現於人身三合的小天地中,倒阻為陽、水火相濟、剛柔互易,不過轉念間;修復傷體、加快愈可的速度,只消重新分配諸元即可。
不識者以為不可思議,實再自然不過。
土七爺催動〈傷病之劍〉,剎那間諸元改易、阻陽翻轉,體內天地調配成為專克霧絲之絕境,如松針刮帶般,生吞活剝地從霧絲里抽回生命原力,還拉連著不讓扯斷,抽得霧絲鏈接的那一頭衰竭已極,離魂飛魄散就只差一小步。
(愛吸是罷?教你嘗嘗被吸王的滋味!)本擬將這噁心的玩意兒吸成一條王壁虎,不知何時,汲入體內的力量混著濃烈的血腥和痛苦,彷佛活活吞下幾土斤帶血生肉。
土七爺幾欲作嘔,「嘖」的一聲鬆開禁制,妖物得以掙開;睜眼見血海滔天、蛇莖竄舞,連刮來的風都是混了屎溺腸稷的血腥惡臭,遠超過虛空中所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