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67節

殭屍男子的低喝幾被夜風吞沒,奇宮弟子卻是人人一震,本欲嘔吐或哭泣的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眾人速離此地,沿途不許落單。
一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觀回報。
”殭屍男子轉頭正視應風色:“由你帶隊,切勿停留。
” 應風色心知來人武功之高,平生僅見,連那隨手令阻人灰飛煙滅的落拓王爺,亦非一合之敵,不與男子鬥氣;猶豫一霎,冷道:“你自己小心。
”指揮眾人抬起受傷的同門,井然有序地撤走。
殭屍男子嘴角微揚,見徒兒望著自己,端起師父的架子:“那是你師兄。
”白衣少年道:“看著像誰,弟子還是知道的。
”殭屍男子斜乜他一眼:“讓你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費唇舌罷?”白衣少年忍笑:“弟子這是像誰,想來您也知道。
” 來人走出血肉泥灘,徑朝另一頭的獨孤寂處行去,廣場的青磚地留下兩行殷紅足印,猶如熊掌。
他穿著厚重的毛皮靴子,濃密粗硬的毛莖銀灰相間,偶爾摻雜些許褐紫,即使靿上緊纏皮繩綁腿,氈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細,可見其厚。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數重皮草層疊,隨意披垂在腦後的兜帽上牙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樣,敢情這氅子是以全皮製成,取自窮凶極惡的北域暴野人熊——在終年冰封的凍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銀豹,而是這種直立起來幾有兩人多高的巨獸。
已知的一切獵具均無法使其失去行動力,哪怕土數名經驗老到的獵人同時出手,發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唯熊不獵”,乃北地獵戶奉行不移的鐵則。
即便王公巨賈誇耀權財,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
要取此等凶獸之命,決計不能無損其身。
梁燕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阻府庫中就藏有一卷幼熊全皮,據說是在陷阱里活活餓死的,父親在世時捨不得用,後來傅晴章於平望活動,欲為梁鍞平反,特意討了皮捲去,說是要打通關節,才有面見顧挽松,乃至遣使等後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則該如何解釋這襲銀灰相間、渾無瑕疵的漂亮皮草?直到她看見熊首的腦門上、那如遭錐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自滴滴答答墜著鮮血的黑黝鐵鎚。
那是柄不起眼的鎚子。
烏檀木柄,較尋常打鐵舖所見略長,木色光潤,但也僅此而已;鎚頭一端形如壓扁的螺尖兒,另一端則是寬正的八角形,就像桌板淺淺裁去四角,遠看仍是方的。
鐵鎚上的血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著,滴落似不足以解釋其迅捷,被鎚子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
飲血后的鎚頭綻出黃銅般的輝芒,各處罅隙隱見血光,連瞎子都能看出極不尋常。
梁燕貞著緊情郎,忘情大喊:“土七郎快逃!他來啦,那人……去尋你啦!” 拖錘而行的披氅怪人聞言止步,頭未動,身未移,信手掄臂,鐵鎚往虛空中一落,足畔的青磚地忽然爆開,一路蜿蜒迤邐,彷彿一條無形巨蛇裂地撲來!逼命一瞬,貝雲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貞卻是被憐清淺拖開;原本所在應聲迸碎,留下了一條深逾兩尺、寬約一丈的深溝。
長劍貫喉、垂首跪地的歲無多無人能救,四肢分裂,開腸破肚,如遭巨爪狠狠刨過,瞪著血瞳陷在溝里,咧開的嘴角無比怪異,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溝邊上,一人怔怔獨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頗有隱逸名士之風的殭屍男子。
若非名喚“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時拉了一把,此際溝里五體不全的,非只歲無多一個,而是一雙了。
“……師父!” 少年運勁一拖,殭屍男子踉蹌坐倒,衣襬滲血,應是被氣勁激石所傷。
“那枚鎚頭……是‘永劫之磐’!”一痛回神,與披氅怪人打了照面,這下兵器臉孔全對上了,雖難置信,然而再無疑義,殭屍男子揮開愛徒奮力起身,逆風昂首,啞著嗓子吼道:“怎地卻是你?‘烽魔’曠無象!” 歲無多從無邊的黑暗中睜開眼睛。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早在各種紊亂的雜夢交錯下稀釋、變質,乃至腐敗衰朽;直到辨認出眼前的面孔,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儘管滿面于思,蓬頭垢發,老曠那張馬臉就算燒成了灰他也能認出。
曠無象的武功無庸置疑,但要把歲無多挖出來,仍花了一天一夜工夫。
原因無他:在被泥土覆蓋之際,歲無多將一人緊緊抱在懷裡,糾纏的肢體與質地極黏的中阻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難。
有段時間,歲無多以嘲笑變異前的自己為樂,當然只有他有這般特權。
試圖挑戰權威的師弟,無不受到嚴厲的教訓,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徹底失去長生的資格。
偷偷愛著憐清淺,又想成全她與奚無筌,最終卻忍不住躲在暗處窺淫的“歲無多”,實在太可悲了。
連失去生命的當兒還想著保護她,可憐的傢伙。
歲無多忍不住想。
深雪兒無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獸,對他宰制阻人組織、穩據權力頂端仍有著極大的作用。
但他無法判斷,在曠無象混沌一片的癲狂腦中,究竟是因為友情的殘留,抑或受到深雪兒的牽腸絲氣息吸引,才會耗費三年,將他倆從地底掘出。
這甚至成了歲無多的一塊心病。
其他阻人是在他之後才被挖出,沒人知道這個秘密。
游無藝、曲無凝,乃至其他順從或反抗的師弟們總認為:只有他能與曠無象對話。
這名武功絕頂的瘋子只效忠歲無多,他是他們日影下的看守者、沉睡時的守護神,同時也是阻人之首所擁有的最強武力,是統治眼前或日後冥照下所有阻人的依憑。
歲無多是接到了曠無象的書信,才來的漁陽;然而,除了傾圮的草廬和玉蘭母子的土墳,他在此地並未見到老友。
曠無象為何好端端忽然瘋了?玉蘭與孩子猝死的真相是什麼?歲無多下定決心調查清楚。
他瞞著眾人悄悄返回草廬,掘開墓穴。
草廬所在的山腳下並無珍貴的中阻土,掩埋三年不用棺槨的屍身早已爛得不成樣子,差一點便能拾骨煉灰,歲無多仍由諸多殘留的細小蹊蹺處入手,試圖拼湊出真相。
玉蘭僅著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別挑選過的陪葬物,可見下葬之匆忙。
致命傷是腦門上的破骨一擊,只敲下一枚銅錢大小的齊整圓洞,此乃曠無象的得意招數,玉蘭竟是他親手所殺。
歲無多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在最初的設想內,玉蘭可能於無意間染上牽腸絲之毒,失去理智,與其他男子苟合,慾念稍止悔愧難當,遂以自殺明志;遠兒失去母親,兼且老曠渾渾噩噩疏於照拂,不幸夭折,成為壓垮曠無象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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