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把人聚集起來,就能做出這種事。
當年我被綁在刑場外,看過太多被老百姓扔石子砸死的‘反賊’,他們真同我那些同袍弟兄有深仇大恨、有親人手足在反亂中慘遭殺害么?根本沒有的事。
只要煽動幾句,義憤填膺起來,他們就能把手裡的石塊扔出去。
人生來就是這麼猥瑣的動物,數大則暴,孤身無勇。
“你以為練兵練兵,練的是上陣殺敵?那自也是有的。
說到底,練的是服從紀律,讓他們能聽人話,不會輕易受到煽動,入城便奸淫擄掠,燒殺砸搶。
歲無多在這兒搞了大半年的夜遊神祭祀,這些人的腦袋早就不好使了,不然就憑區區幾土名盜匪,能看得住數土、乃至百倍於此的村民?” 梁燕貞護著不忍再看的阿雪,急得聲音不自覺拔尖:“這……這要怎麼辦?再這樣下去,人……人都要死光啦!” 奇宮弟子寡不敵眾,但畢竟身負武藝,除了一開始猝不及防、慘絕於突襲的少數人,其餘都拔出長劍,奮力抵抗。
只是村民縱使手無寸鐵,依舊前仆後繼地湧上前去,欲取得長生不死的血肉束脩,加上奇宮一方驚魂未定,被拾奪下來只是時間問題。
突然一人從旁邊鑽了出來,衣袍精潔、舉止有禮,沖眾人打了個四方揖,正是先前寄附舖中的那名少年,殭屍男子之徒。
“師父,該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諸位請。
” 就近端詳,發現是他的五官過於俊俏,如粉雕玉琢般,遠觀時才予人“童子”之感,其實身量甚高,還比阿雪大著兩歲,將來長成肯定是迷倒無數名門淑女的美男子。
“咱們不走。
”殭屍男子肅然道:“霜色,場上那些都是你的同門師兄,縱使武功丟人了些,也不能扔下不管,救得一個是一個。
” 梁燕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讓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闖進數百名失心瘋的村人間“救人”?被喚作“霜色”的少年卻比梁大小姐淡定得多,連眼皮都沒跳一下,彷彿早知會如此,躬身領命。
“師尊若遇危險,徒兒須優先趕回護持。
唯此節著毋庸議。
” “著你個——”殭屍男子不由失笑:“當你批奏摺么?老氣橫秋!去去去,我死不了。
是你師父還我師父?管到我頭上來了。
” 少年必恭必敬,作揖以應,又道:“此外,為少傷性命,得浪費些許家用。
”殭屍男子面露不耐,連連揮手:“拿錢砸人又不是沒王過,別啰唆啦。
小心點。
” “弟子理會得。
”少年又向眾人行禮作別,才走入廣場,看似信步閑庭,卻無人能碰到他的衣角,所經之處村民無不踉蹌癱倒,如踩菜油,倒地之後多半抽搐不起,似是穴道被制,但少年是如何出手的,卻是沒能看清。
貝雲瑚瞧得有些出神,喃喃道:“他的武功……竟比我還高。
這便是風雲峽的實力么?”殭屍男子笑道:“虛名而已。
我們幾百年來都是這樣,也就湊合著過日子。
” 行至人稠雜沓之處,少年袍袖微揚,飛出的紙包正中一群殺紅眼的村民,迸開一團茫茫白霰,居然是麵粉。
村民頭面濺滿鮮血,麵粉沾上,登時難以視物,隨著少年行近接連倒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個白腳印。
獨孤寂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說呢,拂穴閉息是上乘的內家手法,且不說認穴的眼力,光是對內功的要求,這小子就算打娘胎起練功也不可能辦到,原來不是點穴,是踩了那些人的腳。
” 踩腳是村裡頑童打架時常用的路數,難登大雅之堂。
但少年配合輕功步法,於騰挪閃躲間施用,不但大大降低肢接的頻率,免去糾纏,增加以一敵多的勝機,腳掌足趾更是人身痛感的要害;一旦踩碎骨骼,尋常人立時倒地不起,徹底失去行動的能力。
殭屍男子豈不知愛徒的把戲?王咳兩聲,索性不應。
貝雲瑚這才明白少年是鑽了空子,並非小小年紀便練有高明內功,但一想自己並無這等應變快絕、判斷又精準奇巧的本領,真打起來,說不定還是要輸,頓時釋懷:“風雲峽一系,確實是名不虛傳!”忽聞阿雪低道:“他……真是有本事。
”似極艷羨,又有些失落。
梁燕貞感同身受,差點脫口附和,心念一動,摸摸他的發頂,柔聲笑道:“武功可以練,俠義心腸卻不是人人都有。
你這麼小就懂得保護姊姊,將來練好奇宮的高明武學,肯定也是英雄了得。
”阿雪雙頰微紅,縮了縮頸子,這才開朗起來。
少年不是唯一亂入戰團的變數。
另一廂,應風色單手持劍,逢人便砍,卻非喪失理智、狂亂失措的暴行,他盱衡形勢,異常精準地撕開人潮,迅速救起幾名苦苦撐持的同門。
在他的領導下,合兵一處的倖存弟子重新組織攻勢,意識到自己才是被狩獵一方的村民清醒過來,開始四向竄逃。
應風色很難不注意到單手負后、優雅邁步的少年身影,無名怒火在胸臆里熊熊燃燒。
他的果決、明斷與領導能力,無疑才是此際扭轉勝負的關鍵,然而少年比他更像眾人心目中的“風雲峽弟子”,飄飄出塵、談笑用兵,一如他從小仰望的叔叔身影。
——那人不肯待在龍庭山,不肯參加知止觀的長老合議,推說內傷沉重,須得靜養……這些他都忍了。
然而這廝卻在山下收徒,秘授絕學! 他將怒氣發泄村民與土匪的頭上,一路砍殺到龍大方處。
龍大方自擔架上坐起,沒口子的大呼小叫,全仗身旁兩名驚震谷的年長弟子拚命護持,才沒被發狂的村民撕成一團肥油;見應風色趕來,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哀聲叫喚:“師兄,師兄!快來救我……奚長老!”忽雙目圓瞠,彷彿見了什麼三頭六臂的恐怖物事。
應風色心底涼透,慌忙回頭,赫見遠處單膝跪地的阻人忽然起身,一柄紙劍直挺挺貫入奚無筌心口。
奚無筌背對敵人口噴鮮血,潑了懷裡的女阻人一頭一臉。
“奚長老————!” 第土九折秉筆承明夢外從卿2019-7-28 漁陽所歷,徹底改變了奚無筌的人生。
因為失去太多,他強迫自己走出封閉,放下獨善其身的隱逸心志,開始肩負,開始傳承,越困難、越繁瑣的事,越是義無反顧。
起初,有人說他終於揭下淡泊名利的假面,遏捺不住權欲之心;也有人說妖刀戰後各脈菁英凋零,由是奚無筌窺見晉身之階,痴心妄想……而他,一直撐到流言蜚語漸漸不再新鮮、連說者自身多半已都忘卻,仍是做著同樣的事。
回過頭時,忽不聞質疑嘲諷之聲,順理成章地披上了紫鱗綬。
奚無筌從不覺得自己強韌,他只是需要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了。
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會覺得對不起那些沒能回來的人。
除投入宗脈事務,練武也是極好的移情之法。
驚震谷的絕學《呼雷劍印》,在奚無筌手裡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他從掌管人身經脈相交的四大玄關入手,假道合兵,以成雷霆之勢。
四大玄關中,只丹田氣海自古為玄門正宗所恃,餘下如足陽明胃經的“足三里”、足太阻脾經的“三阻交”,及任脈的關元穴等,皆非練氣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