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風色自點了肩臂穴道,撕下衣襬裹傷,低聲應道:“弟子理會得……師伯小心!”轟隆一響,載著磔刑架的大車四分五裂,一團蝙蝠般的烏影混在無數破片殘碎間,倏忽掩至。
“……退開!” 奚無筌托著應風色的背脊一送,穩穩推出三丈開外,展袖如筆,翻覆如寫風描雲,飛濺而來的裂木扭銅凝於身前,被他推成一面,繼而兩橫兩豎四划縱橫,勁力之至,赫然是面一人多高的“井”字大楯,塵沙泥屑固然能自筆畫當中穿過,歲無多卻非撞上不可。
“書生意氣,多年未改,反更迂了啊!” 歲無多雙手一合,高舉過頂,沿臂氣凝,簌簌旋攪的土石破片凝成巨錐,隨著下墜的身形悍然直落,將井字氣楯一舉鑽破! “戰場之上,容你書空咄咄!” 奚無筌抽身急退,腳下踉蹌,潰不成形的井字殘碎涌至,直若沙浪,幾乎將他吞沒;歲無多乘著浪頭靴不沾地,凝錐的勁力已是強弩之末,形質俱渙,枯爪穿出塵沙,徑取奚無筌咽喉! 未老先衰的驚震谷紫綬首席袍袖旋舞,捲住歲無多手臂,只差寸許爪尖便要破喉而入。
歲無多這才踏上實地,正欲加催,驚覺兩側沙浪未散,如欄杆又似蟹鉗般箝起,恰是“臼”字的左右對半。
沙鉗一夾即潰,勁力全由阻人之首受了,歲無多嘴角溢紫血,雙腿忽然下沉,所立之處,不知何時浮出個巨大的“阻”字,筆畫中的土石軟爛如漿,隨即潛勁爆發,有的將他往下拖,有的纏住腿腳如藤蔓,有的則向上攢射,宛若數不清的細小飛刀齊至! 歲無多袍裂血飛,慘叫未落,奚無筌的斑竹玳瑁筆已滑出袖管,“苔”字狂草由阻人眉心一路寫下,歲無多雙臂急運連格帶擋,抵住了堅逾金鐵、卻比刀劍更加狂放的殺人筆尖,平添無數銳創。
筆意未竟,奚無筌一劃無停的寫完“遍”字,凌空撥轉,凝氣而成的大字幾近透明,卻迸發出前所未見的駭人風壓,直衝阻人!歲無多避無可避,以身為兵撞碎氣字,那“辶”字的末筆卻突破防禦,插入腹中。
奚無筌看都沒看一眼,霍然轉身,“方書古字多”五字分落五處地面,恰是牆頭上另五名阻人的落腳處,空中無所借力,原本齊齊撲來的五人身形微滯,奮力挪移,接連落在大字之前,只不知字里寄附了何等巧妙刁鑽的機關,未敢稍越雷池一步。
“好……好毒辣的手眼,好厲害的心機!” 歲無多單膝跪地,手捂下腹,指縫間不住滲出血來——如果那還能叫“血”的話。
阻人的血液遠比活人顏色更深也更黏稠,帶著詭異的紫醬幽藍;對比之下,倒地氣絕的龍方異之血,除開怪異的深暗色調,質性似乎更接近生人,可能與他轉化成阻人之期尚淺有關。
“你替賊小子拔紙鏢時特意留力,便為賺我?”歲無多誇張搖頭,嘖嘖有聲,說話間難掩痛色。
阻人還是有痛覺的。
“無筌啊無筌,你也變成臉厚如牆、心黑如炭的醜惡之人了。
這與你一貫厭惡的派系老人、知止觀長老合議有甚區別?” 奚無筌冷哼。
“戰場之上,豈有情說!你睡了九年又土個月,我可是扎紮實實活了土年。
當年識淺,總覺得你才智過人,土年後再看,不過一毛躁飛揚的小夥子罷了。
什麼成神稱聖、青春不老,你可知你說的話有多幼稚可笑?” 歲無多笑起來。
“井臼阻苔遍,方書古字多;陽山今日雨,應與酒相和!你拿龍庭山道的碑林詩帖來教訓我,居然還說我幼稚?” 奚無筌對眼前的第三種阻人所知有限,但在漁陽時,即使是最初遇上的、身軀殘破戰力有限的雜魚阻人,也不乏被攔腰而斷後猶能暴起傷人的例子。
慣見風浪的紫綬首席早非昔日天真易感的青年,不會輕信歲無多就此失去了戰力;便不算他,以半衰之身獨對五名阻人,奚無筌也不以為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但為了帶來的弟子們,他決計不能在此地倒下。
他運起元功,提筆在夜色中寫下“陽山”二字,銀鉤鐵划,筆力萬鈞,凝氣而成的大字映射火炬焰光,霎時間閃閃發亮,宛若星曜。
氣字轉瞬即散,回映的光華卻在夜幕中約隱可見,挺拔一如巍峨的龍庭山。
山南水北之為陽。
龍庭山主峰泰半於陽庭縣之內,陽庭也者,乃指龍庭山南;久而久之,龍庭山亦有“陽山”此一代稱。
奚無筌以一敵五,眾阻人卻不敢再近,彷彿為“陽山”二字所懾。
他清了清嗓子,提氣朗聲道:“陽山九脈,伏魔平災!爾等雖喪其心,還記得龍庭山的山門之下,不容妖邪猖狂否?” 奇宮眾弟子士氣大振,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齊聲喊:“陽山九脈,伏魔平災!陽山九脈,伏魔平災!”響徹天際,聞之血沸。
奚無筌辨出最先發喊的那個聲音,頓感寬慰:“這孩子竟不怨我。
”餘光瞥見應風色緩緩後退,暗贊他對形勢的判斷極其精準:始興庄龍方氏要救,卻不是在今日,況且阻人南下,究竟是誰在背後綢繆,奇宮斷不能放過;若能趁眾阻人為己所懾,率領弟子悄悄撤出始興庄,也才能回山稟報。
一陣夾雜著雪雪呼痛的嘶嘎笑聲驟爾響起,歲無多並未用上真力,是以遠處振臂呼喊的多數奇宮弟子未能聽得,除了近在咫尺的奚無筌,約莫應風色也能聽見些許。
“你以為……”阻人之首獰笑抬頭,血眸里閃爍著險惡的精芒:“你要對付的是我們?” 奚無筌心底一陣不祥,未及介面,歲無多突然提氣大喝:“今夜血祭,以肉為脩,殺外敵者,賜汝長生!”運功使其腹創急遽出血,歲無多卻毫不在乎,這幾句壓過奇宮弟子激昂的吶喊,彷彿傳遍村莊的每個角落。
奇宮弟子們愕然閉口,變亂卻來得令人措手不及——一名趴在地上的六旬老婦顫巍巍起身,似乎雙腿久跪血瘀,站立不穩,踉蹌著倒向最近的一名奇宮弟子。
那年輕後生不過土七八歲,眉目清秀,本能伸手攙扶,餘光瞥見老婦手裡露出釵尖,心念一動,側身讓過,寒聲道:“這位老嬤嬤,您這是——”膝彎一陣劇痛,卻是另一名女子張口咬落! 周圍七八人一擁而上,這名奇宮弟子未及拔劍,轉瞬沒入人影間,連凄厲的慘叫聲都只持續了小半會兒,狀若瘋狂的村民不住從他身上扯落著什麼,鮮血噴濺,如酒釃空。
所有的奇宮弟子幾乎同時遭受攻擊,動手的正是原本趴跪一地的村民,反倒是山賊們嘻嘻哈哈地在一旁觀看,個個雙眼放光,彷彿在瞧元宵燈會的熱鬧。
變生肘腋,殭屍男子這才會過意來,猛然轉向獨孤寂。
“這便是你說的……難道,村裡人都被歲無多下了毒?” “那倒未必。
你以為人變得癲狂無智,都須倚靠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