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燕貞連忙喝止,將靿靴放入箱子鎖起。
至於鉸鏈毀損的那口,箱蓋箱體合葉處的木質爆開旮旯角,就算削平打磨,重新上漆,鎖回去的金鐵件也不牢靠。
本想叫小葉搬回車上,或劈了添柴也無不可,正咬牙搓著藥酒的少年卻沒聽見似的,側頭微轉,彷佛被勾了魂去,突然“喔”的一抬頭,大聲道:“箱子莫燒!可洗……可以洗澡?”尾音拔尖,旋又縮頸,恐小姐問。
梁燕貞見他害臊的模樣著實好笑,打趣道:“怎生洗澡?你在箱里給我燒熱水么?” 葉藏柯抓耳撓腮,半天才迸出一句:“是……是熱水澡。
”說完一片茫然,似無頭緒。
能浸在木盆里放鬆四肢,美美洗上一頓熱水浴,此際可謂拿神仙都不換;不就是莫名錯失了州城執夷,教暖炕熱湯的好事黃了么?哪壺不開提哪壺! 梁燕貞半天問不出端倪,漸生煩躁,那虎蜂三仙醪的葯氣還特別嗆人,吩咐他看守大帳,牽阿雪揭帳行出。
溯流約莫半里,有座扶疏小林,流水貫穿而過,出林才由溪澗擴成小河,沖積出宿營的扇形地來;除了野鳧水鳥,料無大獸棲息,想解衣梳洗,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
而在林前駐足的,反是阿雪。
梁燕貞見這小傢伙滿面關懷,堅定地沖自己搖頭,胸中一熱:“這孩子,不枉我沿途照拂。
果然重情重義,自小便能見得。
”寵溺地摩挲發頂,笑道:“姊姊本來怕的,有阿雪陪著就不怕。
阿雪保護姊姊好不?” 阿雪用力頷首,在前頭拉著她走,東聞西嗅,頗有幾分忠犬架勢。
梁燕貞任由牽引,林影雖仍沉甸甸地壓上心頭,片刻視野一清,溪淺粼粼已入眼帘。
阿雪是怕水的,但小溪清澈見底,深不過膝,阿雪轉過一張可憐兮兮的骯髒小臉,似黑水銀里養著兩丸白水銀的大眼濕潤澄亮,連這點也像極了討奶的乳狗。
梁燕貞抑住一把抱入懷中磨蹭的衝動,手一放:“去去去!”阿雪連衣裳都不脫,球似的拎裙往溪里一跳,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攪出一灘混水,哪還有半點乖巧丫頭的模樣?活脫脫便是只小猴子。
女郎樂不可支,玩過互相潑水、水鬼抓人的遊戲,見日頭漸西,揪了阿雪到身前,仍讓窩在水裡,梁燕貞自褪了鞋襪坐上一塊光潤的溪石,將阿雪剝個精光,鬆開丫髻,深褐中微帶著金紅的捲曲發梢漂在溪面,宛若水藻。
阿雪見她一本正經,乖乖坐著任她搓洗。
那件擦了血的茜紅肚兜梁燕貞隨手攜出,沿途將扔未扔始終不決,索性當作巾帕,就著溪水洗凈,給阿雪揩抹發麵,搓去身上污垢。
她自幼跟著五大三粗的父親參軍,土歲不到,奶脯便已隆起,土一歲上便來了初潮,那會兒就已是大姑娘的模樣,除一逕拔高,也大致有了女子成熟的身板。
女童裝束就穿到土歲,此後無論衣甲,均按大人的形制裁製,身邊人都習以為常。
梁燕貞的貼身褻衣多是當時所制,除了尺寸不敷日益傲人的豪乳所用,倒比她日後自行張羅的好得多。
穿壞也捨不得扔,洗凈晾王折好,收進衣櫃深處,彷佛就把往日美好全留在裡頭。
俞心白拿肚兜抹血,挑釁的是她身為女子的尊嚴,但真正踐踏的卻是梁燕貞的珍貴回憶。
為此她差點沒忍住搠穿他的咽喉。
來潮后,父親給她找了名老婦照管生活,教她應付月事、系騎馬汗巾之類,只是待不到半年便打發走人。
梁燕貞連跟同齡女孩兒都沒話說,何況是老嬤嬤?起居仍由小兵伺候。
出落得明艷動人的大姑娘,鎮日在兵營出入,縱使梁鍞凶暴易怒,總有陽精上腦的渾人犯事。
一名伍長色膽包天,醉后與人打賭,溜出營禁,窺看梁燕貞洗澡。
許是少女胴體美不勝收,那人竟捨不得走,被逮到時褲衩褪了一半,兀自不肯放開掌里那條腫脹猙獰的丑物,捋得滿面酡紅,額角爆出蚯蚓般的駭人青筋。
同他打賭的整伍兄弟給拉去抽鞭子,大多沒挨足數便生生斷了氣。
梁鍞沒殺主犯,只給女兒一桿鐵槍。
後來梁燕貞才知道,阿爹同那人說,打贏我的寶貝女兒,便允你一事,莫說保命,就連升官發財也行。
大將出口便是軍令,軍令如山。
“……小姐也行?” 酒醒後面色白慘、被捆成粽子的犯人一怔,回神露出的,既非驚喜僥倖,也不是疑心大將要以什麼殘酷法子炮製自己,而是深深陷溺回味,帶著難以言喻的垂涎和貪婪。
左右的親兵甚至來不及憤怒,只覺背脊發寒,如見一名大活人硬生生撕去外皮,內里爬出一頭色中餓鬼。
虎皮交椅上的梁鍞托腮如折頸,看起來竟像在笑。
“什麼都行。
” 抓捕、鞭笞、刑審……血腥的荒謬劇由入夜直鬧到寅卯之交,夜濃未褪的校場上戰鼓慢響,炬焰吹搖,混雜了疲憊與興奮的將士們蜂擁至場邊,黑壓壓的人影環繞數匝,壓抑的鼓噪騷動嗡嗡顫響,彷佛阿鼻獄里的餓鬼。
鞭死的那幾人吊上轅門,鮮血浸透粗繩,滴答滴答墜落黃沙。
那是梁燕貞頭一回殺人。
犯事的伍長武功不如她,卻全程帶著豺狼捕獵般的癲狂獰笑,捨生忘死地撲上來,彷佛掄掃鐵槍勢不可當的矯健少女,不過是塊香腴美肉,志在必得。
大腿刺穿、臂膀削斷,那人仍一次又一次爬起,即被鐵槍搠入腹間,牢牢釘上木樁,也要抓槍桿往前掙,唧唧的漿膩聲聞之腿軟,在鐵杆上扯著散發腥氣惡臭的肉塊,也不知是不是肝腸。
梁燕貞毫無選擇,最後搬起石鎖砸爛他的腦殼兒,極具個性的俏麗臉龐濺滿赤白,雌獸般的粗濃喘息聲回蕩在平明之前,偌大的校場悄靜靜的,幾千人沒一個開口說話。
阿爹的處置雖收嚇阻之效,少女並沒有致那人於死的念頭。
上場之初,她連槍尖的皮套都沒取下。
石鎖下紅白迸溢的慘烈景象佔據她腦中很長一段時間,若未患上畏懼密林的邪臆,這幾乎是她人生有過最頻的惡夢。
女郎需要一個畫面,來取代校場的喋血夢魘。
在狹縫當中,半裸的男子握著異物、荷荷喘息的一瞥,遂成了這段記憶的主風景。
府中不如往昔后,首先遣出的便是婢女僕婦,只一位無處可去的老嬤嬤留下燒飯,伺候每日七八人飽餐。
梁燕貞憐其老邁,也不放心她做細緻活兒,貼身衣物都是簡單洗濯,自晾於院中。
發現小葉偷看她洗澡,則是上個月的事。
濮阻城屋舍密集,一到夏天,連河上刮來的風都是溫的。
梁燕貞貪涼,夜裡沐浴不閉門窗,反正有川伯約束眾人,連白日里都不能接近小姐起居的獨院,有事若非傳鍾,便等她現身之後再行稟報。
那日,她不小心在盆中睡著了。
直到水涼驚醒,微睜一絲眼縫,赫見少年在門邊,想往浴房探頭又不敢;說是偷窺,更像猶豫著要不要出聲,扭捏一如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