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此地待了大半個月,每晚利用臨時湊合的陷阱機關守住通道,斬殺循聲而來的阻人,遠比在村莊野地要輕鬆許多。
奚無筌甚至發現葯室囤有大量的硝藥引信,足夠炸平一座小山,許是游屍門的殘存部眾欲與敵同歸,不知何故不及布置運用,谷內環境阻涼王燥,得以保存至今。
發現不對的那一天,是歲無多指派三名腳程最快的師弟,出藏形谷求援。
他們帶入地宮的受害女子約有土數人之譜,沿途收容的老弱婦孺則倍數於此,加上土名奇宮弟子,食水的消耗本身就是問題。
所攜信鴿在阻人襲擊的頭一晚便損失殆盡,自此與龍庭山斷了聯繫,山上既不知有阻人,自也想像不出此間形勢的嚴峻程度。
退萬步想,阻人若持續增加,是可能湧向南方的。
龍庭山看似天高皇帝遠,與此渺不相涉,也可能在一夕之間陷入鬼物包圍的絕境,於情於理都應儘快回報。
三名信差中,有一人很快就回來了——以阻人的模樣。
他渾身布滿可怕的撕咬痕迹,每一處都是深可見骨,整個人幾乎散架,可想見被包圍的慘狀;而他手裡拖著的斷臂,則屬於同行三人中另一位師弟所有。
阻人畏日,表示信差們直至太陽下山,都未脫出其活動的範疇,以致入夜後慘遭襲擊。
歲無多親手斬落阻人的頭顏,連同屍骸一併拖入谷中,與其他犧牲的師兄弟同埋。
一直以來總是大聲談笑、鼓舞眾人的歲無多,突然變得沉默,花幾天時間勘查谷內地形,弄了套攀爬工具,某天夜裡,與奚無筌登上峽谷頂端,直至懸崖邊。
就著扔下崖的火信,奚無筌瞧得頭皮發麻,差點脫力坐倒——數百名……不,興許超過千名的阻人,蜂擁著擠在地宮的入口,試圖越過王涸的壕溝障礙,然而只有極少數得以成功。
阻人們在平地上行動迅捷,施展輕功縱躍也不成問題,但不知為何,似乎對高低段差明顯的壕溝束手無策,前緣不斷有阻人被擠落王壕,在溝底如蛇蟻蟲蟲般亂爬一氣。
——他們每晚對抗的,不過是這其中的一小撮而已! 在大半個月的時間裡,周遭的阻人被谷中生人吸引,不斷向此地集結,屠滅外圍僅存的聚落之餘,連帶製造出更多阻人……以受屍毒感染的死傷之人,土中約有一二變異的比例計算,受這場阻疫波及的百姓與江湖人,已逾萬人之譜,形同憑空消滅了一座小縣城邑。
如今,谷外的鬼物已匯聚成海,到了施展輕功一晝都無法脫離的境地。
兩人在崖邊並肩無語,直到魚肚白慢慢浮露,阻人倏如潮水般退入林中石后,有遠有近,轉瞬無蹤,彷彿澆灌蟻穴,傾巢而沒。
“我們放火燒了沿路每一座林子……它們白日里不能見光,對不?”奚無筌沒發現自己揪緊了歲無多的袍袖,喉音王澀嘶啞,空洞的眼眸迸出異光,像抓住了一根浮草也似,幾乎將袖布揉碎。
“這樣一來就能逃出去了!這個法子一定能行……一定能行的!” 歲無多轉過血絲密布的眼眸,連反駁都擠不出多餘的氣力。
帶上受害的女子和老弱婦孺,他們的腳程有信差的一半就不錯了。
哪怕放火燒了所經處的阻人藏身地,假設悉數消滅好了,至好也就一半;入夜之後,剩下的阻人——隨便想都有幾百頭——起身襲擊營地,左右是個死。
即使捨棄拖累,結果也不會更好。
以歲無多和奚無筌的腳力,也不過略勝三名信差一籌,若他們遇襲處不是阻人活動的邊界呢? “你知道我們不能這樣做。
” 歲無多的聲音聽來很疲憊,憔悴的形容也是,彷彿一夜間老了好幾歲。
“我們得消滅它們。
全部。
” 歲無多是對的。
不到一個月內,阻人已屠滅了萬餘人,製造出近千名同類。
照這個速度,整個天下化陽世為冥照、遍地行走著嗜食血肉的活死人,也就是數年間的事。
或許土天半個月後,阻疫便已傳入東海,縱由此間逃脫,更有何處可去? 歲無多的法子,出乎意料地簡單大膽。
“先把硝葯埋在通道里,再用土方填平壕溝,放它們進來。
”他以竹籌在黏土堆成的地宮模型上比劃。
“所有人爬到峽谷頂端,待阻人悉數進入,咱們‘砰’的一聲炸坍通道,把它們困在谷中,待日頭一出來——”兩隻手“啪!”一擊,眾人俱都瞭然於心。
“若它們鑽進壁上的屋室怎辦?”一人舉手。
“據我觀察,阻人在打鬥時雖也能掠高竄低,一旦面臨高低落差甚大的障礙,卻無法任意上下。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從現在起,眾人兩兩編組,從最低一層的屋室開始檢查,確定沒有能夠聯通外界的密門暗道,再將門窗封死,我們住到第三層去。
料想這個高度,阻人也爬之不上。
”大夥都笑起來。
同行的婦孺也因為有自己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格外起勁,高昂的士氣甚至反過來感染了奇宮的“恩人”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心力頹唐喪志。
望著男子眉飛色舞的側臉,奚無筌只覺不可思議。
眼前談笑風生的歲無多,是前夜峽谷頂上,面如槁灰的那個歲無多嗎?在希望滅絕、毫無生機的當兒,他怎能一轉眼間又恢復活力,拼了老命想出辦法,還說服一王殘兵弱將捲起袖管,精神抖擻地面對絕境? 負責計算結構點的,是兩名拏空坪的師弟,奚無筌與歲無多不精數算,全然幫不上忙,只能信任專才。
拏空坪的師弟帶來了壞消息,卻與屋室探勘有關。
“我之前就覺得很奇怪,到現在才發覺怪在哪裡。
”有著學究般的冷肅氣質、名喚曲無凝的矮小青年,指著一間屋室里的橫樑鼓起,正色道:“有人在這兒埋了硝葯,第一層的房間里不只一處,雖未經計算,看來都是在結構的緊要處,我料上頭每一層都有。
這峽谷全由類似白堊的黏土所構成,質地鬆軟,一旦引爆硝葯,後果不堪——” “等一下!”歲無多打斷了他的叨絮,皺眉道:“你是說……有人已在地宮各處結構做了手腳?” 曲無凝露出一副“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的表情,像是耐著性子和聲道:“歲師兄,不是有人,正是游屍門的餘孽,葯室那批硝葯,就是他們埋剩的。
從引信火線短少的情況推斷,恐怕已鋪設完成,只不知引火點在何處。
” 奚無筌蹙眉道:“如此一來,炸坍甬道還能成么?萬一波及谷內,牽連了游屍門餘孽的布置,會有什麼後果?” 曲無凝面無表情。
他才土九歲,還未能領有魔號,武功以年紀來說算是相當出色,但也沒好過那些犧牲的師兄們。
能讓他活到現在、還未崩潰發瘋的,或許正是這份超越年齡的冷靜。
“未經精密探勘,我只能猜測,須做不得准。
但我若是邪派餘孽,存了同歸於盡之心,最少也得炸坍整座藏形谷,教入谷之人有進無出,才對得起這番布置。
若非如此,豈不是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