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臭、血腥,乃至於兵器上洗濯不去的鐵味和膏脂臭氣……在奇宮嚴格的菁英教育之下,這些應風色早有歷練,其實並不陌生。
但黑袍男子身上,並不是這樣的氣味。
他聞起來像沼□。
不是沉有腐敗屍骸的那種,而是鋪滿朽葉,其下封存的一切正慢慢化為沃土膏泥,將來或能哺育眾多生命,然而此際,便只有一片無聲的死寂而已。
應風色滿腹狐疑,正想再看清楚些,那人忽然轉過頭來,焦發下的眼睛與少年對上,令他悚然一驚。
那是只血眼。
眼瞳烏黑,應是眼白的部分只有一片赤紅——非是血絲密布,而是不見一絲余白、無比深濃的紅。
黑袍怪客沖他咧嘴一笑,滿口尖牙黃爛如獸,半點也不像人。
奚無筌凝神遠眺,在心裡盤算著出手的時機。
如果等不到,就得為風色製造一個。
那孩子的手沒法等。
離開漁陽后,他就不信鬼神了。
對手的武功無疑土分高強,人數上也有優勢,但既然是人,就有弱點可乘,奚無筌絕不放過任何敲打的機會。
“閣下敢在龍庭山下撒野,莫非沒把指劍奇宮放在眼裡?”提運內力,不無示威勸和之意,將語聲遠遠送出:“若是誤會一場,奇宮亦可息事寧人;若有意尋釁,閣下不妨問問四百年來,何人曾由此間走出去!” “……給我住口!” 開聲之人氣息闇弱,不勝惶急,居然是龍方太爺。
“奚長老,我敬你是驚震谷紫綬首席,地位尊隆,這才以禮相待。
你在我庄內拔劍殺人不說,又破壞建醮祭典……龍庭山與我六大姓數百年來相濡以沫、互敬共榮的骨肉之親,今日便毀在你的手裡!還是山上人目空一切、自尊自大到了這等境地,已不把咱們山下放在眼裡?” 眾人料不到他居然幫匪寇說話,面面相覷。
奚無筌毫不動搖,沉聲道:“龍方太爺,傷了你孫兒的人,可不是我。
” 龍方太爺一頓柺杖,忿忿道:“都是這個小畜生,累得我庄得罪夜神!還有你這吃裡扒外——”怨毒目光在貝雲瑚艷極無雙的臉上轉了一圈,福至心靈,顫巍巍地趴跪在地,朝那藏身於刑架之後、兀自把玩著摺紙小物的黑衣怪客叩首。
“偉大的夜遊神啊,求您原諒老朽與老朽的庄人。
除了每次月圓應許的新娘與祭肉,今夜,我們將所有的庄外人獻祭給您,祈求夜神庇佑本庄,不死不衰,長歸冥照。
”所有庄人亦隨他跪拜祝禱,無比虔誠,偌大的場面荒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山野鄉愚,迷信鬼神的多了去。
東海本土的龍王大明神信仰,原本便摻雜了遠古鱗族統治時的巫覡思想,以及後來的佛道宗教,加上歷朝歷代或抑或揚,有各種安邦治國上的考量;說好聽是兼容並蓄,其實就是什麼都有人信。
可鱗族六大姓不是市井的愚夫愚婦,他們是正統的鱗族貴冑,是央土朝廷深憚其源,不得不懷柔籠絡的特權階級,豈能被神棍玩弄於鼓掌間?在場的奇宮弟子雖然年輕,也無法想像在他們的家鄉,宗族長者會如此行事。
貝雲瑚清清嗓子,翦水瞳眸直勾勾盯著老人,一反平日的寡淡如水,罕見地凝銳如劍。
“我敬你是子殊的父親,不曾追究你的過失。
子殊臨死前一心念著庄民,唯恐他們為惡魔所噬,你卻親手將他們送給惡魔!日後泉下相見,太爺如何與子殊交代?” 老人冷哼:“有夜神的庇佑,陽世亦同冥照!你個小小花娘,不過結盟饋贈、交通有無,供我等天潢貴冑狎玩取樂的玩物罷了,只合以媚事人,接代傳宗!連這點本分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獨孤寂暗忖:“看來這什麼子殊的,就是醜丫頭的死鬼老公了。
”不知怎的嘴裡酸得發苦,滿心不是滋味,聽老人出言不遜,正好出氣,輕拗指節,便欲起身。
忽聽貝雲瑚失聲道:“你……怎麼會……”見黑袍怪客身後轉出一人,同樣是一身漆黑、膚如塗堊,雙目赤紅如血,笑得嘴角微揚,露出一口森森尖牙。
獨孤寂見她俏臉霜白,不顧小燕兒吃醋,握住貝雲瑚的小手,只覺掌中如冰,竟無一絲溫度,下一刻便昏厥也不奇怪,低問:“怎麼,醜丫頭?那人是你的厲害對頭么?” 貝雲瑚充耳不聞,半晌才回過神,輕輕甩開握持,深呼吸幾口,顫道:“你……是何人?化妝成子殊的模樣,裝神弄鬼,是打算愚弄鄉民么?” “……那是你丈夫?”連梁燕貞都忘了同她嘔氣,失聲叫出來。
“子殊……那個叫龍方異的男人已經死了,是在我懷裡咽的氣,我親眼看著他下葬的,不會有錯。
這人不是我丈夫,不過是個裝神弄鬼的西貝貨。
” “子殊”正是太爺么子龍方異的字。
那相貌與龍方異一模一樣的黑衣人,哈哈笑道:“雲瑚,沒想到你信守承諾,真的回始興庄來啦。
我已再世還陽,這回可與你做真正的夫妻了,洞房那晚你穿的水色肚兜,還有上頭濡濕的乳汁印子……我死過一回都還忘不了。
”叨叨絮絮說起肚兜模樣,不時伸出灰白色的舌尖輕舐嘴唇,還真的是回味無窮。
磔刑架上的女子聽見他的聲音,彷彿被踩了尾巴的貓,幾欲跳起,死命將身子往另一側挪,扯得細鐵鏈匡當作響,搖頭哭喊:“二……二少爺你別吃我……我不要……求求您了二少爺……你吃秋蘭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求你別吃我……嗚嗚嗚……”底下一名婆子聽煩了,合掌抬頭道:“再教你胡說!秋蘭給夜神當新娘去了,正在仙界享福哩。
女子一生就嫁這麼一回,你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別再胡說八道了。
這般丟人現眼,你姥爺還做不做人?” 女子哭道:“姥姥,姥爺!我真沒胡說……你別讓他們吃我,別讓他們吃我!嗚嗚嗚……” 龍方異與貝雲瑚雖無夫妻之實,洞房花燭夜卻是見過她身子的。
直到病歿,都由貝雲瑚親自照拂,並未假手他人,龍方異既不可能、也沒有機會向旁人詳述,當晚嬌妻褻衣是何模樣。
這是鐵一般的證明,比那張薄薄的麵皮更有說服力。
“……我去把他的腦袋擰下來,肏他媽的吵死了。
”獨孤寂嘖的一聲,笑意獰惡,卻被貝雲瑚攔住。
“他說的是真的?” “或者有別的解釋,只是我想不到。
” 獨孤寂笑道:“那也一樣。
若真是死人還陽,大不了教他再活一次,咱們長長見識。
”正說著,一道烏影直飆刑架,快得不及瞬目,從起身方位推斷,只能是奚無筌。
他為救失陷敵手的應風色,趁著眾人的注意力被龍方異和貝雲瑚引去,以快得超乎尋常的身法施襲,可說是相當正確的決斷。
意外的是:奚無筌劍指處,刑架后那一身襤褸黑袍的怪異男子幾乎在同一時間內消失,化作另一道筆直烏影,兩道箭影凌空對撞,反向彈開,又各自回到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