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雲瑚的美貌不只擊倒梁燕貞,也奪走在場多數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廣場除了呼嘯而過的夜風,沒有其他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來啦。
”倒頭便拜。
周圍有樣學樣,不多時便跪成一片,人人低聲喃喃,如誦禱詞,能辨的也只“夜”、“神”二字。
“夜什麼神的新娘……”殭屍男子聽得皺眉。
“是什麼玩意?” “我猜得沒錯的話,那車上所載,多半是夜什麼神的新娘了。
”貝雲瑚朝蓋著紅布的怪車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帶一點不經意的俏皮,令那張精緻過頭的俏麗臉蛋鮮活起來,彷彿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氣,突然有了生命。
殭屍男子還未習慣她的耀眼炫目,舉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別過頭去。
“……你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是知情的。
” 貝雲瑚淡道:“龍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該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龍庭山來的,懂一點武藝。
我答應了他,要拯救這個莊子脫離惡魔掌控,但他沒來得及告訴我那是什麼。
而我待的時間不夠長。
” 殭屍男子思索片刻,沖遠方的奚無筌打了個手勢。
奚無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車,因蓋頂的紅布時有祟動,卻與風向頗有扞格,只是在炬焰與夜色掩映下不易見得。
見殭屍男子示意,袍袖一甩,烏影穿破夜風,爆出哨響似的嗚嗚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鏑矢離弦,就這麼穿過近八丈的距離,帶著布頂一掀,這才力盡還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過廣場的迴旋風乘隙從布底鑽入,將整塊紅布掀起來,露出車上的土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縛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只有半人多高,女子長發覆面,看不出形容,但從低垂的纖細雪頸推斷,應該不會太老。
她身上穿著與覆布同款的紅嫁衣,雙腕縛於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軟軟側腿並坐,裙裾下露出一雙渾圓白皙的結實腿子,大袖滑至肘間,不見單衣之類的貼身內里,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縷。
奚無筌面色鐵青,寒聲道:“龍方太爺!貴庄酬神,竟是以活人為祭禮么?”老人嘴唇抖動,無一言能反駁,臉色灰敗如死。
庄人無法想像奚無筌於筷子上凝附內息,使其兼具金鐵之沉與箭桿之韌,隨手射出七八丈遠,削著布頂將之帶起,才給了晚風乘虛而入的機會,以為是夜遊神顯靈,要來娶親了,部分人掉過頭來,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願,場面登時大亂。
奚無筌卻注意到,所有土匪樣貌的殘疾人皆未頂禮,跪的全是老弱婦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莊裡人。
他正愁敵我難辨,這下可好,紅豆綠豆自行篩分兩筐,此時不取待何時?提氣大喝:“站著的全是匪徒,給我拿下!束手免死,頑抗者殺!”語聲未落,奇宮弟子已四散掠出,長劍離鞘,動如脫兔,所指目標竟無一重複,彷彿為此刻練過了千百回,動手竟是毫不猶豫。
這,就是立於武道巔頂的名門大派子弟,與山寨匪寇間的巨大差異。
第土三折昔與君知猶按劍起2019-05-13 “……好功夫。
”獨孤寂望著大紅綢布卷飛的方向,喃喃自語。
變亂一起,他們這桌倒成了漩渦中唯一不動的礁石。
貝雲瑚兀自靜立,視線穿過無數驚叱怒吼、撲跌滾躍的烏影,始終不離太爺左右,若有所思;殭屍男子嘖的一聲,吐出幾個單音,依神情判斷,也不會是什麼好話。
梁燕貞目力絕佳,奚無筌出手時她恰好轉頭,追著那沒入紅綢又倏然穿出的筆直影跡,直到現出竹箸原形,駭然脫口:“好……好可怕的功夫!他……怎能將筷子射出這般遠?” 獨孤寂回過神,才知她指的是這個,搖頭道:“這有什麼難的?我不是說這個功夫好。
”拈了根竹筷一甩,啊啊啊的三聲慘叫,七八丈的直線距離內,三名匪徒翻身栽倒,裹滿鮮血的竹筷穿出最末一人身軀,余勢不停,撞上一名奇宮弟子的劍刃。
少年頓覺一股大力壓至,長劍一歪,恰將對手的臉面劈開,被滾熱的紅白物潑了一頭,自己踉蹌側倒,握著右腕身子發顫,可想見痛楚之甚。
梁燕貞目瞪口呆。
只聽愛郎怡然道:“……我用的是剛勁,他則全是巧力。
小燕兒,你再瞧清楚些,他可不是徒手扔的筷子。
” 得大行家指點,梁燕貞稍稍摸著門道,專看奚無筌籠於袖中的右手,見袍袖翻飛間,一桿拇指粗細的滑潤玉竹乍現倏隱,前端的筆斗烏黑油亮,似是犀角玳瑁一類;所束毫毛尖、齊、圓、健,四德俱備,不是精鋼鑄造、徒具筆形的仿刃,真是一桿聚鋒緊斂的斑竹紫毫毛筆。
奚無筌下令動手,自己並未加入戰團,見哪一處形勢稍亂,又或弟子臨敵經驗不足,斗得難解難分,袍袖揚起,筆毫黏著筷筒中的竹筷一抖,立時無聲飛出,路徑時曲時直,速度忽快忽慢,彷彿所射非是硬梆梆的筷箸,而是柳葉之類的柔韌物事。
而竹筷之能,則比他變戲法般的手法更加離奇炫目。
奚無筌出筷罕擊人身,遑論如土七爺一般霸道透體,更多是攻敵所必趨,為弟子爭取餘裕;偶一中人,筷子也是著體彈開,毫無威脅,下一霎眼,那人忽朝反方向踉蹌倒退,恍如酒醉,越想穩住腳步,一用力整個人便失足掀倒,彷彿給筷子打了記內家拳,為“沾衣土八跌”之類的潛勁所傷。
這下連梁燕貞都看出蹊蹺,喃喃道:“這是……‘隔物傳勁’?”她在獅蠻山後所遇奇人、傳授她半部《天策譜》的,能以拐尖閉穴,或度氣入體而毋須碰觸身子,梁燕貞到那時才知道,世上有如此神而明之的武功。
指劍奇宮號稱東海武道之巔,紫綬長老身負奇能,似也理所當然。
“……那手可不是普通的隔物傳勁。
”獨孤寂笑道:“這樣說吧,隔物傳勁,隔物傳勁,你以為重點在‘物’,還是在‘勁’?” 這還用說么?無論傷人救人,都是勁力所為;隔物圖之,所求不過出其不意。
每隔一物,勁力耗損越多,若非作用於人身,終是無用之功。
“說得好!可惜他練的那門功夫,不是這個想頭。
”獨孤寂撫掌笑道:“我以為他的隔物傳勁,‘物’才是重點,勁力被練得能長久停留在器物中,不求沉猛難御,而是脫體猶存。
我的勁力像刀像劍,像拳掌盾楯,只合攻防之用;他的卻像絲線,像篩網,像皮球針勾,以各種形式依附在外物上,意在變化無窮。
“你以為他用毛筆挑飛筷子,是扮高深、裝派頭,一顯長老威風么?我猜並非如此。
而是他早已習慣日常之中,信手寄存勁力於各種物事之上;徒手拈筷一擲,未必比筆尖更加靈巧。
“我曾聽兄長說,世上有修為深不可測、內力取之不竭的絕頂高人,以習練這等寄附之勁為樂,隨身攜帶一隻獸形的傀儡,使之運動不絕,宛若活物。
沒想到在凡夫俗子的身上,也有這等志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