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43節

“兄台所言甚是。
是我的過失。
”殭屍男子一改懶憊德行,坐直整襟,肅容拱手。
“言語得罪處,望祈姑娘見諒。
”梁燕貞笑笑沒說話,乘勢偎在愛郎懷裡,眼看是不打算分開了。
貝雲瑚卻未如她所期待的眥紅雙目、妒火中燒,忽從沉思中回神,轉向廣場入口的長街。
黃昏將逝,地平線的彼端已浮露些許夜色,長街那頭湧現的炬焰益發惹眼。
來到近處,見村人簇擁著一乘前後四輪大如磨盤、上覆紅艷織錦,似神轎又非神轎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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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頁⒉∪⒉∪⒉∪點¢○㎡說是村人,其中三成是入庄之時,梁燕貞、獨孤寂等所見的殘疾人,清一色的青壯男子,穿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綳出一身虯結筋肉。
先前扛立柱子的是這類人,那惡形惡狀的茶舖跑堂楊三也是。
餘人則老弱婦孺皆有,符合尋常鄉人形象,卻非攜家帶眷各自成團,而是以一名殘疾人帶著數名鄉人組成隊伍。
由於分配得太過齊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蓋紅緞的神轎輪車兩旁,有抬著髹紅木盛的,應是貯放祭肉牲禮一類,上頭也蓋紅布,難以判斷所覆何物。
無論是模樣突兀的殘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婦孺,火光下人人帶著無比虔誠、略顯迷醉的神情,緩緩流至。
大大小小的焰光燈火沿路連綿,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說是全庄之人都到了,也不算太浮誇。
獨孤寂本以為“今晚建醮”云云,是楊三信口胡謅,以這規模看來只怕非是虛言。
聽得人來,茶舖的門板卸下兩條,姓方的老掌柜與一名胖大廚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隊奔去,口中嚷著:“太爺來了!太爺來了!”聲音透著一絲惶急。
建醮大隊的前沿應聲而開,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錦衣華服的老員外來,背拱如蝦,鬚髮皆白,隊伍之所以走得這麼慢,興許是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柜與“太爺”說了會兒話,老人身形被遮,難見形容,倒是胖廚娘回頭一瞪,卻是朝殭屍男子而來。
炬焰下只見她滿臉橫肉,五官幾乎陷在肉里,左眼戴了隻眼罩,一條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了整張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徵。
突然間,所有奇宮弟子一齊起身,自是奚長老離座。
“龍方太爺,在下驚震谷奚無筌,土五年前咱們曾在山上見過一面。
”奚無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辦事,正欲迴轉,途經貴寶地,帶颶色前來省親;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處,還望太爺海涵。
” 身旁的龍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場嚇傻了,又覺太爺神色不善,看似土分陌生,心底露怯,只喊了聲“爺爺”便沒再說話。
應風色在身後捏他一把,龍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師伯、有師兄,還怕甚來?”這才打起精神。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當今驚震谷的頂樑柱,鱗族六大姓之一的龍方氏族長豈有不聞?龍方太爺點了點頭,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攙扶著,舉止恭謹,說不定也是龍方家的子弟。
“奚長老客氣。
我年紀大啦,出門費事,聽長老大駕光臨,走到這時才至,長老莫嫌我簡慢。
”老人語速雖緩,條理清晰,以退為進,棉里藏針,堪稱老辣;唯一不對勁處,便只有對孫子過於冷淡。
龍大方是獨苗兒,其叔屍骨未寒,小嬸嬸即以處子之身改嫁,料想亦無子嗣。
老人甚至不曾向龍大方稍稍頷首,回應他的問安,在旁人眼裡,就與“把獨生愛孫送上龍庭山不讓回來”同樣費解。
奚無筌正要說幾句客套回應,老人卻續道:“今夜莊裡酬神,諸般不便,既無葷熟,亦無酒水,難以款待。
我讓家人為長老引路,往南三四里處有一小村,堪可落腳。
改日小老兒備齊禮物,再專程上山,向長老請罪。
” 奚無筌只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間必有文章。
那些身帶殘疾的青壯漢子分明練過粗淺功夫,匪氣宛然,小股小股將庄民分開驅役,脅迫之意再明顯不過;庄中婦孺見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氣求救,可見挾制日久,已磨去眾人的意志,只知一味順從,不存掙脫的念想。
龍大方的懷疑絕非空穴來風,奚無筌更無猶豫,然而太爺之言軟中帶硬,令他難以反駁,又不好貿然翻臉,登時有些進退維谷。
驀聽一把清脆的女聲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廣被,豈不與山上人?太爺糊塗啦。
”卻是貝雲瑚緩緩起身,轉了過來。
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紅嫁衣格外奪目,隱隱與那四輪怪車所覆相輝映。
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醜陋,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塵,令人久久難以移目。
龍方太爺目力減退,卻認得她的聲音,面色一沉。
“瑚……雲瑚,你怎回來了?沈家那廂聘禮已下,你這個新嫁娘卻中途逃跑,成什麼話?先回家去,過兩日我再親自帶你走趟越浦,向親家翁賠不是。
” 貝雲瑚嫣然一笑。
“只怕我這模樣,去了會令沈家更加不喜。
” 那管家模樣的漢子在老人耳畔說了幾句,龍方太爺愀然色變。
“你、你的臉怎麼了?是……是誰毀了你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聲,咻咻劇喘,面上分不清是驚是怒,也可能是倉促間掠過一抹痛色,察覺失言,急急閉上了嘴。
奚無筌聽見那個“梅”色,心念微動,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爺處,卻非盯著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家。
那人身子縮起,似矮了幾寸,整個人益發不起眼,白淨面皮不見汗漬,攙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掛滿水珠,掌底袖布更濕濡一片,大老遠都能瞧見。
貝雲瑚自顧自笑道:“對太爺來說,我最有價值的便是這張臉了,也難怪太爺心疼。
請太爺放心,我還有用得上臉處,不能輕易毀去。
”以絹帕浸透酒汁,徑於面上一陣擦洗,無數細碎灰漿簌簌而落,漸露出與手背脖頸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貞目瞪口呆,心底發涼,直到丑新娘將沾滿灰漿的帕子一扔,轉過一張欺霜賽雪的絕美容顏來。
女郎終於明白,為何對她始終有股揮不去的警戒和敵意。
梁燕貞心底最深處,不相信有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有這般淡然出塵的神情舉止,以及那股難以形容、彷彿不屬此世的殊異氣質的女子,會生就如此醜陋的一張臉。
女人的直覺最是準確。
她多希望自己是錯的,這不過又是另一個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無疑問,貝雲瑚是她此生見過最最美麗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瑩,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土七郎似乎全不意外,從微眯的眼縫裡迸出的眸光,既未飽含色慾,也非留戀難捨,他只想讀懂她的心思,卻不知自己是不是對的。
這令他感到一絲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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