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橫讓她在信里含糊其詞,只說是受東海行司禮台——即江湖人稱的“埋皇劍冢”,雖是朝廷機關,卻名列東海四大劍門之一——所託,由平望出發,押運一物往劍冢所在的白城山,交割給埋皇劍冢的副台丞“天筆點讖”顧挽松。
這種走鏢護物的活兒,人面就是實力。
從央土押運到東海,須得穿過大半個帝國;越接近東海,央土方面的人脈就越派不上用場,反之亦然。
況且,李川橫不讓她在書里講明的,恰恰是此行較尋常護鏢危險土倍、乃至百倍的真正原因。
這使得梁燕貞更難面對傅晴章。
“這趟活兒,叔叔知是往刀山鼎鑊才來的,小姐亦毋須介懷。
”彷佛看穿她的欲言又止,中年文士輕捋長須,笑得溫文儒雅。
“點子未出西山,已然三度遇襲,回回見血,死的都是要人;東出大雲關后,在到平望都以前,沿途又遇三次襲擊,第二回甚至死了整批的護鏢隊,不得不換新血……川橫兄不讓小姐說的,大抵是這些罷?” 梁燕貞檀口微啟,久久吐不出話語。
事後想來,沒準下巴都掉桌頂了。
她進京密會劍冢使者時,對方所轉交的情報文書之上,可是蓋滿禮部、兵部,乃至刑部大理寺的官防大印,可見層級之高,事機之密。
傅晴章又是如何得知? 俊雅的文士笑道:“西山之事確實不知根柢,我也是約略聽聞。
一旦過了大雲關,如此慘烈的追擊,折了忒多朝廷和央土好手,道上豈無風聲?只是萬沒料到,顧大人居然找上小姐。
” 梁燕貞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抿嘴嫣然。
“要我說,這多半是借花獻佛罷?府里的情況,顧伯伯也不是不知道。
我猜他是想以此為引,才能請得嵧浦第一武門的‘照金戺’出手相助。
有了傅叔叔仗義相助,此事已然成了一半。
”如今,她也能大方說出這種場面話了,絲毫不覺得難為情。
果然傅晴章甚是受用,連稱不敢,對話在愉快的氣氛中告一段落。
有了嵧東滿芳洲‘照金戺’的照拂,這趟路果然順利,僅前天進入峒州地界之際,遇上一地死屍,說是匪徒攔劫花轎,與迎娶隊伍斗得兩敗俱傷,只有一名老嫗和新娘倖存。
傅晴章、李川橫都是見過風浪的,瞧這一老一少確不會武,老嫗應是媒婆,人都嚇傻了,翻來覆去就是“強人打劫”、“全死啦”、“好多血”,此外無他。
新娘甚是年輕,倒比她鎮靜得多,說是東海章尾郡人氏,複姓龍方,本欲嫁往央土,出了這等憾事,只想回家。
新娘皮膚黝黑,相貌甚是醜陋,料非富戶所出,僅身段堪可一提,雖穿著厚重的大紅禮服,胸前仍是鼓脹脹一團。
隊里那些年輕人初見她下轎,莫不血脈賁張,蓋頭一揭卻是個麻皮醜女,人人掃興,倒也無有驚擾。
梁燕貞不忍棄她二人於不顧,得傅、李同意,挪輛車暫予棲身,帶到最近的村鎮再說。
老嫗呼天搶地感激涕零,丑新娘仍一派悄淡淡的,有著置身事外般的隔閡冷漠。
一行人車馬魚貫沿大路而行,始終不見人煙。
梁燕貞越走越沒底,微蹙起眉刀,舉手喊停。
她從小就是兩道粗眉,既不彎又不細,說劍眉是好聽了,那眉尾俐落地一揚一收,簡直是口快刀,老被身邊人取笑;豈料年紀稍長,漸看得出杏眼桃腮后,出色的容貌被濃眉一襯,倍顯精神,反而有味道。
女郎不是水靈靈的瓜子臉,也非圓潤的鵝蛋臉廓,而是介於兩者間的桃杏臉蛋兒,顴骨突出,鼻樑高挺,下巴像是稜尖兒裁去一截,由腮幫轉過俐落線條,頷頦挺翹,陽剛中仍帶一絲女子柔媚,美得極具個性。
“怪了。
”梁燕貞攤開地圖,敲著寫有“執夷”二字的簡易圖示,雙臂環著玲瓏浮凸的兩丸挺沃,喃喃道:“這圖一路走來沒錯過,按理該到了……這麼大的一座城,能飛了不成?”靈光一閃,轉對傅晴章:“傅叔叔隨身可帶有路觀圖?” 傅晴章命大弟子俞心白取來,攤開比對,雖是出自不同圖匠之手,但執夷城的位置卻相差彷佛。
眼看時近黃昏,眾人又餓又累,前頭一陣追逐時頭臉衣衫裹滿塵沙,被汗水一浸,和泥巴浴也差不多了;再不覓地宿營,只怕軍心有變。
梁燕貞當機立斷,決定在兩裡外的河灣紮營,生火埋鍋,解鞍歇息。
這趟所攜的營帳取自梁府庫房,全是昔日東軍所用,才須八輛大車載運。
眾人將車繞成一匝,猶如假城,居間大帳是梁燕貞所用,其餘帳篷則分佈於車環的間隙外圍,最外圈才是系馬柱。
營帳搭好,除了生火放哨的,不知是誰起的頭,忽聽一聲喊,眾人紛紛跳進河裡,洗去滿頭塵泥,身上褪得只剩一條犢鼻褲,鬧騰甚歡。
李川橫焦雷似的嗓門響起,約莫是被看出並沒有生氣,小夥子們依然故我,要不多時河邊已是赤條條的一片,不少老人也被起鬨著下水,錯失了暖炕熱酒的失望似已消散一空。
梁燕貞在軍中長成,見多了男人無狀,到這會兒也不好繼續瞧著,帶阿雪從車頂爬下,笑道:“咱們也找一處清洗王凈。
” 她用的是當年阿爹的中軍大帳,改良自西北牧民的圓頂穹,裡外共分三層:骨架搭建完畢后,先覆上一層絲綢帳子,如此帳內觸手溫軟,極為舒適,這是只有梁鍞才有的享受。
接著覆上革帳——西北牧民用的是羊毛氈,但無論對東海或央土氈子都稍嫌燠熱,換成更加堅韌的牛皮,萬一遭遇夜襲,還能阻擋箭枝,最後外層再覆蓋防水漆布。
大帳距車環約三兩丈,設於車輛間用以堵縫的帳篷,出口一律朝外。
整座假城似的車環,僅留一道連通內外,兩側帳篷亦朝通道開口,自是為小姐私隱著想。
車輛所載,除了架設營地須用,其餘皆不卸下,只梁燕貞的三口衣箱例外。
箱中裝著小姐日常所需,當然得放置在大帳內,否則夜裡誰都能摸進車裡上下其手,怎生了得?是以裝卸不避辛苦。
此事向由梁燕貞或李川橫親自指揮,今日惑於地圖之異,女郎爬上車頂眺望,並未盯著,此際牽阿雪走近,見帳門掀起一角,未燃燭炬的帳里黑黝黝的,立了條青白人影,單手提起衣箱一側,不知在做什麼。
眾人的嬉鬧聲尚在遠方,梁燕貞心底沉落,壓低嗓音:“在這等,莫過來!”沒等阿雪答應,解下背後三尺半的狹扁布包,一竄入帳,“唰!”一聲逕指鼻尖,布包尖嗡嗡震顫,持物之手磐石般晃也不晃,其身亦然。
俞心白笑得露出白牙,從她綳出肩袖的渾圓線條,鶴頸般優雅卻有力的藕臂,一路瞧到堅挺的胸脯,眼神放肆,毫無顧忌。
那副慢條斯理的模樣,彷佛用的不是眼,而是柄鋒銳的剝皮小刀,將她渾身所覆貼肉剝除。
梁燕貞甚至能感覺玉肌次第悚栗,隨著俊美青年那無禮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