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風色連在一旁聽著都覺頭皮發麻,簡直不敢揣想梁燕貞的感受,然而他最想問的是顧挽松為何找上自己、找上指劍奇宮,雖說血甲之傳本就惟恐天下不亂,未必真有明確的目的,但總覺顧挽松從土年前便已鋪下若王阻謀種子,汲汲營營,不應以一句“血洗天下”便輕鬆揭過。
“以你的武功,還不配抓我入降界。
”果然滿霜率先發難,長桿一指,杏眸冷徹。
“說!是誰指使你的?那人現在何處?” 顧挽松仰頭大笑,還未言語,冷不防被女郎“唰!”一桿搠中左目,桿尖快到就像蜻蜓翅膀猛一顫,失形不過霎那間,顧挽松左眼眶中突然爆出鮮血,柔軟的眼珠化漿迸出,狂笑頓時成了慘嚎。
“啊啊啊————我的眼睛!” 言滿霜長桿連點,迅捷無倫地封了他兩肩穴道,讓他連捂眼都不能,如蛆蟲般在地面痛得打滾抽搐,又倏地被一桿撞起,重重抵在檐柱下痙攣著,半邊空蕩蕩的眼窩窟窿中泥血垂落,瞧著土分凄慘。
“你還有一隻眼,但我未必有忒好的耐性。
”言滿霜淡淡說道:“待我聽煩你的纏夾,又或死了心不以為能有答案,便從你的口牙卸起,一次一枚,你信不信我有這等功夫?” 顧挽松疼得面孔扭曲,他的臉色本已極差,這下更是形似惡鬼,不知為何,應風色總覺他瞧著像是在笑,那是瘋狂而非瘋癲,並不是失卻神智的模樣,就算場面對顧挽松來說簡直沒法再更糟了,但似乎仍在降界之主的沙盤推演之中,是眾多可能性里的其中一個,而非某種無可挽回的失控意外;這種遊刃有餘的怪異從容,令青年心底莫名湧現不祥,然而卻毫無頭緒。
以慘烈的程度來說,此刻的顧挽松就像第六輪降界當夜,在養頤家內遭同伴集體背刺的應風色,若易地而處,那時逃過一劫的他,眼下甚至想不到能平安脫身的辦法。
“……這個問題,你似乎應該問我。
” 眾人聞聲轉頭,只見黑衣雪膚的美婦扭著葫蘆似的小腰,木屐跨過庵門高檻,小手裡拿了方雪白布巾頻頻擦拭,額角、雪頸,乃至露出交襟的高聳奶脯間掛著晶瑩汗珠,在他人身上興許有些狼狽不堪,於她卻是更添迷離艷色,直令人想伸舌舔舐,正是莫婷之母、擁有神醫之名的“冥迢續斷”莫執一。
言滿霜柳眉微挑,並未答腔,但氣勢迫人慾窒,只消美婦說錯一句,顧挽松便是現成的榜樣。
“天底下無色無味、內力難以察覺的蒙汗藥物,在我所知里有三土七種。
”莫執一抹著手信步而來,彷彿逛集子揀花布般,巧笑嫣然中帶著一絲慵懶,嘴角的淺淺梨渦既嫵媚又嬌俏,竟隱有少女之感。
“這廝軟磨硬泡向我討了五種,我觀察這宅子里的模樣,至少有三種能行。
你若不急在這會兒要知道,給我三天的時間裡裡外外查上一遍,我能告訴你他用的是哪一種。
” 庵內偏間的房門推開尺許又迅速關上,卻是莫婷來到廊間,揚聲道:“……母親,解藥哪兒?”與接替儲之沁來偏間幫忙的洛雪晴並肩而出,一貫淡漠的俏臉上掠過一抹憂色。
言滿霜明白她是喊給自己聽的,意思是“她是我娘,你盡量別傷害她”,對莫執一冷道:“因為你是莫婷的母親,這條幼稚的緩兵計,我便不同你計較了。
我留著他的牙,是讓他能自個兒說,還是你覺得沒這個必要?”握著桿底的小手倏忽屈伸,“啪!”打落顧挽松一枚門牙,老人嗚的一聲側倒,顫抖著扭動了兩下。
“我能取出你的連心珠。
”莫執一面色微變,咬牙強笑道:“你點我的穴道縛在一旁,由婷兒執刀,我說她做,保證沒有風險。
比起追究前事,往後怎麼安生過日子更重要罷?你可廢了他的武功,狠狠教訓一頓也無妨,留條命給我就行。
怎麼樣?” 按莫婷所說,她母親任性妄為,眼裡只有自己,是世間最不該做大夫的人,言滿霜不以為她同羽羊神之間有什麼交情義氣,能讓她跳出來保人;瞧瞧美婦人,再瞧瞧面色灰敗不成人形的顧挽松,女郎的目光移到了廊間微露憂色的莫婷臉上,心念微動,突然冒出一個看似荒謬、卻能合理解釋一切的答案。
(原來莫婷竟是她倆的——)莫婷明顯不知此事,而莫執一併不想讓別人知道,自也包括女兒在內。
言滿霜沒遲疑太久,她欣賞莫婷,不排除與這名小輩結交,但她們還說不上是朋友。
將來莫婷若有恨,那也不是她的問題,顧挽松諸惡做盡,自己難道還沒有覺悟么? 莫執一察覺女郎的殺意,白巾一扔,左手高舉起一隻小青瓷瓶,寒聲道:“能救葉藏柯的解毒丹在此,天下間只此一瓶,竹虎那廝可沒有第二條毒源活臂。
顧挽松若死,我便砸了瓶子,大夥一翻兩瞪眼!” 梁燕貞大叫:“不可!”餘光見憐姑娘作勢奪葯,挽之不及,“垣梁天策”呼嘯而出,砰的一聲槍桿對撞,硬生生將長桿盪了開來,卻未進逼,舉起左手作阻卻貌,急對眾人道:“且慢!大夥有話好說,先別動手。
”向言滿霜露出求肯之色,難掩哀容。
言滿霜果然未再進逼——橫豎顧挽松也動彈不得——另一廂的憐清淺卻無停手之意,纖掌翻飛,幾可雙手圈握的薄薄柳腰絞擰之間,身形若怒海扁舟,彷彿被騰挪閃退的莫執一帶著走,怎麼也甩不開;兩隻玉一般的小手一沾上袍袖,轉眼便束腕纏肘攀緣直進,整個人“爬”上莫執一的藕臂也似,淡紫衫影徑卷她左手,目標仍是藥瓶! (這是……《鶩下驚濤手》!)《鶩下驚濤手》乃漁陽七砦中,號稱武功第一的落鶩庄嫡傳武技,融拳、掌、擒拿於一爐,兼具“順勢而為”及“稍沾即落”兩大特點,練到極處時,能任意化被動為主動,忽從防禦方變為主動壓制的一方,可說是看起來毫不刁鑽,實際遭遇卻令人頭痛至極的一門絕學,據傳與鎮庄神功《明霞心卷》同為昔日金貔朝開國功臣舒夢還所創。
“鶩”字雖是野鴨之意,但落鶩庄之鶩指的卻是“鶩舲”,也就是小船。
扁舟隨怒濤擺盪而不覆,正是此功精髓,應風色曾於通天閣中翻閱過相關的記載,頗不以為然,直到此際見得憐清淺施展,才知是想像的貧弱局限了視野,鶩下驚濤手果然不凡,絕不在本山通天劍指之下。
而女郎倏忽間撲向藥瓶的驚人速度,並無奪物之審慎,在應風色看來更像是意圖毀物,想起在養頤家當夜,女阻人冷不防將韓雪色踢回火場的突兀之舉,心念微動,茅塞頓開——韓雪色與葉藏柯,都是梁燕貞的“過去”。
這女阻人是有意識地在抹消梁燕貞的過往! 窺破她真正的意圖,應風色本想發動“無界心流”奪葯,卻在虛境中被冒牌貨叔叔打了回票:“兩刻間都別想了,最好也別遁入識海……我是無所謂,倒是你,想把腦子煮成一盅熱騰騰的打鹵豆腐花么?”猛將他踢了出去。
果然應風色回神一陣暈眩,伸手往鼻下抹得一縷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