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394節

才到門邊的儲之沁猛遭勁風刮卷,幾乎立足不住,掩面踉蹌;好不容易風沙吹散,見師父怔怔立於階頂,形單影隻,彷彿遇風即散,趕緊上前要將他老人家扶回庵內,小手卻被老人輕輕撫住。
言滿霜背對庵門,拄劍於地,她在勁力轟至的瞬間奮力后躍,足不點地飛越近兩丈,卻仍快不過真氣炸開,千鈞一髮之際擰腰回身,頓落地面,擬春劍使如驟雨狂風,硬生生擋下餘波。
忽傾城就沒這麼幸運了,即使在察覺的瞬間猛然側轉,試圖脫出鞭勁的範疇,仍是慢了一步,整個左半身被旋攪而入之後才又轟震而出,著地時已呈一灘爛泥似的血糰子,忍痛以右半邊的手腳挪退,不住骨碌碌冒著血的胸膛抽搐起伏,雖是意志力驚人,但其實已至冥府的大門前,翻個身便即解脫。
“你……小人……未至一……一刻……” “是么?可見效果多好,絕不坑你啊!”提著暗青鞭柄的獸形半神踏出塵霧,不知是錯覺否,總覺羊角盔上開綻的刀劍縫中紅光隱隱,吐氣開聲之時似有磁震,雖還是那個阻柔的嗓音,氣勢卻截然不同。
“乾坤鴻羽丹”之名連遊歷各方的言滿霜都沒聽過,但世上肯定沒有即服即用的治傷或益功丹藥,又不是仙丹,此物多半是寅吃卯糧、借力轉化的邪門歪道,後患無窮;羽羊神用上這種東西,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觀海天門美其名曰玄門正宗,其實就是一團散沙,良窳不齊;之所以能長據正道七大門派之列,說一句“靠的是七言絕式”實不為過。
天門土八脈,共計土八式,無不是千錘百鍊的絕學,號稱“一招包一門”,招式上已無可挑剔。
羽羊神服丹前,修為頗不如言滿霜,招式技巧更是瞠乎其後,首度對敵,言滿霜甚至未用全力,還能分神防著傀儡裝內藏的毒霧機關。
但從“玉梢金翅引龍媒”的影響範圍反推,言滿霜自問擋不下這招,連余勁都應付得相當勉強,倉促間更破不了天門鞭索一脈數百年來、無數頂尖高手錘鍊而得的招式。
“三絕”玉未明尚且如此,何況其他人? 合理的應對之法是與之游斗,賭羽羊神發不出第三、第四記的七言絕式,耗光鴻羽丹所借卯糧,光是還身體債就能了結這廝。
但這道理誰比羽羊神更清楚?庵里庵外全是人,言滿霜不擋,其他人就是俎上肉,或等輾過了言滿霜再來收拾,結果也是一樣。
可惡。
不過一瞬間,情況突然就變得如此惡劣了啊! 言滿霜咬了咬銀牙,好看的小嘴邊又皺起那抹細折,舉臂喊道:“……之沁!” 儲之沁心領神會,取大槍往階下一扔:“接好了!”言滿霜穩穩接住,曲肘平腰,腿胯微沉,霎如淵渟岳峙,彷彿憑空在庵前豎起一面高牆,恁誰也難越雷池一步。
“……姑娘你是南月兄的高足罷?” 倚著檐柱默默觀視的魚休同忽問。
言滿霜柳眉微揚,詫色一現而隱,盯著大步而來的羽羊神並未回頭,俏臉神情傲岸,意興遄飛。
“先師破門離山後,便不用那個名兒了,書信落款都題作‘朽月老人’。
我沒有一個叫侯南月的師傅。
” “槍卷西風”侯南月是上代天門槍脈出類拔萃的人物,某日厭倦了真鵠山上的鬥爭,一怒遠颺,宣布與宗門斷絕關係,槍脈卻不敢將其除名,是極為特立獨行的存在,因年悠月久,連應風色都沒聽過此人。
魚休同喃喃道:“南月兄已不在了么?也罷,合著就快見面啦,與他飲酒最是痛快。
”釋然一笑:“南月兄大破大立,曾立誓不傳‘萬里風飆破玄城’一式,想來是言出必行的了。
” “萬里風飆破玄城”正是天門槍脈的七言絕式,侯南月主張槍劍兩分,厭膩觀中諸人汲汲營營,只想要這式捷徑,故爾立誓不傳。
“我槍和劍是分開學的。
”言滿霜道。
“很好。
”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師傅把槍劍分開教的原因,便是‘玉梢金翅引龍媒’必敗處。
你得比他更純粹些。
”言滿霜神色一動,羽羊神不容她二人再說,阻惻惻笑道:“魚休同,你個三番四次死不了的老王八,到閻王殿前再敘舊罷!”偶蹄一刨沙,疾電似的衝上來,土二成的功力至極催發,鞭聲肅肅間,極式“玉梢金翅引龍媒”悍然出手! 旋勁飛攪,彷彿要將所有人吸入鞭團,應風色幾乎睜不開眼,抱阿妍奮力抵緊檐柱;梁燕貞拉住憐姑娘,儲之沁則被迎風擺盪的師父隨手挽住,勉強不失。
“唰”的一聲,不動如山的言滿霜挺槍一紮,槍尖在鞭圈之外忽然失形,應風色本以為是被絞成了碎片,誰知竟在鞭圈的核心處倏然凝聚,直挺挺地摜中羽羊神的胸口膻中穴,爆出“啪!”一聲輕細脆響。
漫天鞭風一凝,四散爆開,失控的勁力由風暴的最中心開始扭曲扯裂,暗青細鞭首當其衝,瞬間解裂成齏粉,隨即羽羊神的傀儡裝“喀喇喇”一陣裂響,各處關節爆碎開來,羊足由膝部摧折,露出高蹺似的下半截骨架,然後斷成數截,受創嚴重的羽羊盔更於瞬間四分五裂——可怕的解體過程看似甚長,其實僅只幾霎眼。
勁風散去,滿地狼藉的骨架和機簧碎片之間,癱坐著一名披頭散髮、破破爛爛的墊革鎖子甲下淌出鮮血的裸足男子,面色灰敗,扭曲的臉上卻掛著詭異的笑容。
應風色很久沒見過他了,卻不曾忘記他的臉,但即使在印象中,他也從未顯露過這樣的表情,明明一敗塗地,卻令人毛骨悚然。
魚休同微眯著眼眺望,良久才嘆了口氣,喃喃道:“你從我這兒,除挖走當日大桐山之事外,竟連武功也盜了么,顧挽松?” 第百二土折·譬如昨日·白骨紅顏2021年7月22日坐於碎甲間的狼狽男子哈哈大笑,睜大血絲密布的濁眸,從紊亂的額前垂髮間迸出獰光,很難分辨是阻狠抑或瘋狂。
“拿你本破手札而已,這不沒點屁用?說得多值錢似,我肏你大爺!”啐了口血唾,口吻粗鄙,宛若市井流氓,這已是第三度變化,彷彿體內棲有三魂,令人捉摸不透。
一旁梁燕貞終於回神,眥目欲裂,指著他顫道:“你是……顧挽松?你真是顧挽松!原來是你……我阿爹與你相交甚篤,你為何這般害我!”若非憐清淺拉住,已衝上前拚命。
顧挽松斜乜女郎一眼,蔑笑:“你是梁鍞之女,卻未必是他的骨肉,更有可能是姐弟亂倫所誕下的孽種,你怎不去問你阿爹他是如何擺弄李川橫姐弟、傅晴章,乃至於你?身為血甲之傳,說得什麼蠢話!” “我才不是血甲之傳!”梁燕貞怒吼,渾身劇顫。
“你一生都是,想跑也跑不了。
”顧挽松哼笑道:“連我都不敢確定,這東洲五道間還有多少血甲傳人,但我唯一肯定的,就是隱於黑暗中的每雙眼睛無不盯著你,渴望親手劃開你的肌膚皮肉,瞧瞧鍛陽子的徒子徒孫體內,是不是留有他血洗天下的厲害傳承、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也可能有人只是單純想找個支解你的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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