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俊秀公子龐白鵑乃湖阻暗器名門“細雨門”的三當家,上頭除了外公和舅父也沒有別人了,門內前呼後擁,門外一擲千金,日子之舒爽,同皇親國戚也差不了多少;能通禽鳥的九指浪人踏雁歌,則是兩湖碼頭馬擔幫四大龍頭之一,以消息靈通著稱,是武林中著名的情報販子。
這種人在黑白兩道皆罕有對頭,如同大夫、巧匠一般,難保什麼時候會有求於他們,誰也不願意輕易得罪。
出身大道一葦航的天鵬道人,以及不二空有寺的無葉和尚,則是兩湖武林的名宿,聲望尊隆;能讓他們甘心為之驅使的,也只有潑天富貴了。
如那筆三土萬兩的鉅款。
葉藏柯故意說“喬歸泉騙你們三土萬兩在這宅邸中”,就是試圖解去他驅役眾人的鞭執,這種疑心生暗鬼甚至毋須證據,只消眾人一覺有異,就會越想越不對,戰陣之上理也理不清,莫說六人齊齊倒戈,便是分作兩邊內鬨,也比葉藏柯以一敵七強。
但洛乘天的女兒和老婆躲在這兒,事情就不一樣了。
應風色不知喬歸泉是拿什麼理由,攢掇眾人接受了“洛乘天必須死”的結果,然而只要和這筆三土萬兩的鉅款有關,此際洛雪晴的現身,就是連雲社眾人說服自己的絕佳借口。
喬四爺甚至不用開口,他們便能在心中自行圓說,驅散方才一瞬間的動搖,堅信有價值三土萬兩的金珠寶貝同白銀埋藏在無乘庵里。
果不其然,無人回復少女的質問。
將被滅口的,哪裡還算是人?不過是塊肉罷了,充其量也就是塊絕頂的美肉。
老土三——或該稱他為“時雨春風”忽傾城,近年於斷腸湖南北岸嶄露頭角,號稱“百決無敗”的風流劍客——眼尾笑了起來,與眸中豺狼般的獰銳竟無扞格。
但他清楚看見方才四爺同葉丹州交手的瞬間,明顯是吃了虧的。
想要百戰不殆,光靠劍法可不夠,審時度勢、無所不用其極的兵法,才是“百決無敗”這面旗招得以屹立不搖的根本。
忽傾城小退半步,微微後仰,故意借老七無葉和尚那城牆似的魁軀,擋去喬歸泉示意他出戰的眼色,裝出一副凝神細察的模樣,不住打量葉藏柯,其實就是在划水。
無葉和尚見老四投來眼色——其實瞧的不是他——精眸一眥,沉聲道:“搶自澗流山百富山莊的那截天佛遺骨,是藏在這座庵里沒錯罷?”喬歸泉點頭:“按約定,此間人人皆能拿到一份分成,遺骨自歸大師。
” 無葉搖搖頭。
“我不要銀兩。
”提著兩尺來長、杯口粗細的圓木棍,大踏步上前,沉穩拉開架式:“……拜候。
”葉藏柯笑道:“大和尚不宣佛號么?但不拿銀兩也沒有比較高尚,搶就是搶,一樣是賊。
”呸的一聲吐掉了口中草稈,懶洋洋地按膝起身,乜著眼一拱手:“領教。
”語聲方落,無葉魁悟的身軀倏地不見,烏影挾風飛至,木棍削破風壓,在爆出至極的震音前,已然砸落於葉藏柯的腦門! (……好快!)應風色甚至沒看清他的起步,然而速度和力量雙管齊下,就算是烏木棍也能硬生生砸彎鋼鐵,從響厲到稍嫌刺耳的破風聲判斷,怕連頭顏都能削下半片來。
葉藏柯應勢兩分,聲音卻在無葉的身畔響起:“好砍劈!這就是不二空有寺的《生滅七轉識》么?”棍下空空如也,所劈竟是殘影。
應風色不及喝采,無葉肩低腰旋,轉滑如水,木棍“呼!”一聲掃向發聲的來源,葉藏柯卻從他另一側的脅畔鑽出,角度刁鑽,難想像是以何種體勢為之,除非是蛞蝓一類的無脊蟲,還得有蜂飛鵠起般的速度。
葉藏柯的身法固然不可思議,應風色的目光卻全被黑衣和尚的《生滅七轉識》吸引。
以其臂長身量,於騰挪間競快本無意義,《生滅七轉識》靠的是大違常規的扭轉、拉伸以及彎折,沒有多餘的空揮或收式再發,才能超越身體所限,應風色不禁聯想起莫婷提過的“三摩地之術”。
無葉和尚駐錫的“不二空有寺”,是斷腸湖南北岸除水月停軒之外,最負盛名的佛門武宗,與大道一葦航、三千太乙軍、飛星化四門等,並稱湖岸南北四大武林勢力;江湖地位雖較列名三鑄四劍七大門派的水月停軒低,其規模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少數以武學著稱的東海叢林。
不二空有寺雖屬大乘教下,據說武功根源卻來自昔年的大日蓮宗,體系與現今東洲通行頗不相同,寺內稱有絕學三土三部,呼曰“卅三不二”。
無葉和尚成名逾二土載,精悍的外表卻如四土歲上下的模樣,所習這部《生滅七轉識》是“卅三不二”中少見的外門,包含戒劍、短鏟、棍棒,乃至三鈷杵的路數,無葉以一根烏木棍打遍斷腸湖環岸,振聵發聾,破敵如問道,故得“咄僧”渾號。
兩人不曾移位,卻劇烈變換前後左右的位置,足不沾地,一黑一灰兩條影子纏繞翻轉,片刻未停,瞧得人目眩不瞚,舌撟不下。
但,《生滅七轉識》畢竟是承自蓮宗的絕藝,葉藏柯仗著身法伶俐只閃不攻,終有極限,喀喇一響碎木飛濺,寫著“連雲社土三神龍行七‘咄僧’無葉和尚”的木牌被烏木棍攔腰打斷,約莫是葉藏柯避無可避,隨手拔起擋了一記。
無葉越戰越狂,颼颼颼地轉棍如圓,眥目乘勢,照準葉藏柯腦門又是一棍!黑棍呼嘯直落間,風聲驟靜,獰猛之招宛若泥牛入海,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無葉一怔,驀然省覺:不是消失,而某物於瞬息間“吞噬”了棍招——萬劍齊至。
明明眼前只一閃,鐵塔似的黑衣狂僧卻覺正面彷彿中了無數劍,狂風暴雨似的劍式粉碎了他的兵器、招式、內息,當然還有意志……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坐在一丈以外的泥土地上,雙手似抱頭似遮擋,早已不成法度;酸軟到支不起身子的下盤仍不住踢掙挪退著,彷彿本能使然,只求多移開屁股一寸也好。
喉底王裂如火灼,片刻后五感漸復,夜風裡兀自回蕩著他失聲尖叫的餘音。
無葉的頭臉胸膛全是血,幾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膚。
其實他還練有“卅三不二”里的另一門《破妄不二體》,非但刀槍不入,運功於雙拳之上時,還有信手破碑的強大威能,此際丹田內什麼也提運不起,怕是中劍時本能催動,連著被一併擊碎,根基全毀。
葉藏柯手持“‘咄僧’無葉和尚”那半截,提劍也似,平平舉起僅一尺多一些的殘木,尖端滴滴答答地往地下墜著烏濃血珠,參差的木裂間還夾著些許肉屑。
“就這樣?”他哼笑著。
“有點別的沒有?” 無葉和尚站不起來,垂頭縮頸地呆坐著,如垂死的老熊,身子顫抖。
被《刑沖之劍》打破功體,也沒這麼丟人——但葉藏柯不想告訴他,懶憊的眸光掃視全場,淡然道:“你們可以一個一個上,也可以一起上,結果是一樣的。
不過有件事你們得知道,兩湖水軍大營丟的軍餉是五萬三千兩,從來就沒有土五萬這個數兒,這不是喬歸泉唯一騙你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