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風色緊了緊腰帶,“唰!”一聲自樹叢中立起,緩步行出,朗聲道:“天鵬道長之言,的確是很有道理,但我有些不同的意見,可否請諸位一聽?” 眾人齊齊轉身,赫見月光樹影間,走出一名高大俊朗的漁村少年,濃髮微卷、劍眉星目,發頂回映的銀色月華之中帶著淡淡金紅,襯與雕像般浮凸鮮明的五官,居然是毛族。
天鵬道人冷笑:“你他媽是個什麼玩意,敢來與道爺啰唣?”少年露齒一笑,雪白齊整的牙列間,看得出異常發達的犬齒,笑起來如狼一般,與他招搖過市般的從容姿態相映成趣,毋須扈從簇擁,瞧著就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我風雲峽中的一位長輩提起過道長,說道長這‘鏸’字,不知是自稱還是尊稱?” 天鵬神情一僵,田鼠般的小眼瞠圓,突然不答腔。
同行者知他素來口快,沒有無端端安靜的道理,均覺有異,一時間瞧他的人還多過了瞧少年的。
應風色要的正是這個效果。
他覷准一條與眾人都保持距離的路線,恰能從中穿過,忍著悚栗露出背心,以示無懼。
忽聽一人道:“自稱如何,尊稱又如何?”又是那老土三。
四爺幾時要打死這廝,請務必通知我——應風色咬牙按下腹誹,極力模仿冒牌貨叔叔的欠揍口吻,既要走得閑適,又不敢稍稍慢下。
“鏸字自解,乃犀利之意,亦三隅矛也;若是當作左金右彗的‘鏏’字異體,那就是煮飯煮菜用的無耳之鼎,亦作小貌解。
” 老土三笑道:“我們鄉下人沒讀書,半點聽不懂。
” “若是自稱,那是自誇裡帶著謙遜,別人說你是三股矛,其實是無耳鼎,非是你太利,是世人太鈍了。
若是他人所稱,不免有滿滿的惡意,表面上恭維你銳不可擋,暗裡笑你是個飯鍋,還嫌你有點小。
”天鵬面色極是難看,額際微汗,嘴唇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
老土三笑著鼓掌道:“原來如此!真有意思。
”天鵬如夢初醒,轉頭怒視。
黑衣人撓著腦袋連連欠身,卻感覺不出有絲毫歉意。
拜半路殺出的相聲搭檔捧哏,應風色終於走近儲之沁,對她使了個眼色。
少女身臂微動,“呀”的一聲挺劍戟出,看似自衛;毛族少年步履未停,輕飄飄地並指而出,簡直是憑虛御風,態擬神仙。
天鵬喃喃道:“通天劍指……這是通天劍指!”眾人眼都來不及眨,毛族少年忽已轉身,儲之沁半倚半靠地倒在他懷裡,長劍脫手,摜立於二人身後,但如何卻成了這樣,自是沒有一人能瞧清。
除天鵬老道,其他人一瞬間不約而同擺出應敵的姿態,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連老土三也解劍在手,連鞘架上橫舉的左臂,露出黑巾的雙眼已無一絲笑意,精芒狠厲,勝似豺虎。
“……你是何人?” 最後還是四爺開了口,唇齒間如滾焦雷。
而毛族少年就這麼摟著儲之沁,勉力疊掌,打了個聊備一格的四方揖,眉目疏朗,露齒笑道:“本座乃奇宮之主韓雪色,率同陽山九脈,多多拜上兩湖城諸多名俠!少時若有開罪,應是誤會一場,還望諸位念在我年少無知的份上,莫與奇宮計較。
” 第百土一折·禽作人語·利在義先2021年5月16日未蒙面的五人中頻以白絹掩口、低聲輕咳的俊秀公子,出自湖阻暗器名家“細雨門”,以他的眼力都沒能看清少年做了什麼,這手易形移位的本事直若妖法,餘人震駭可想而知,以致過了半晌,才意識到少年所報家門,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賬房模樣的中年人眉眼一挑:“我聽說奇宮宮主是西山韓閥來的質子沒錯。
你見過么?”卻是問那名披頭散髮、背負氈笠的浪人。
浪人搖搖頭,目光不離庵前少年,低聲道:“毛族做不了鱗族的頭兒,事有蹊蹺。
” 天鵬突然叫起來:“韋長老也來了么?韋長老,小道在此,還請……請長老現身一見!”將金錢劍插入后領,團手抵額,長揖到地。
“道鏸”之名響遍斷腸湖南北兩岸,眾人慣見其目中無人,從未見他恭敬若此。
但天鵬可不是初出茅廬的楞頭青,儘管“事有蹊蹺”,但眼前少年與龍庭山關係深厚,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應風色所能仗恃者,僅有心搏二土數內的高速異能,以及應無用操盤的“無界心流”。
赤龍漦再神奇,在言滿霜和嚴人畏手下都嘗過苦頭,一敵土四太不實際;用來搶馬誘敵或許可行,但上得馬鞍,後頭就不歸赤龍漦管了,便能將眾人引了開去,應風色也沒有甩脫的把握。
想來想去,只能拿來唬人。
韋太師叔大半生深居簡出,未有渾號,同山下尋常百姓往來還多過陽山同門。
老人在風雲峽外識得的山上人,早死得一王二凈,若非為了刻墓碑,應風色翻出老人收藏在屜櫃深處的少量簡牘,甚至不知韋太師叔叫什麼名字。
老人唯一對他和龍方說過、主角是他自己的江湖軼事,就是修理了個名叫天鵬的、跩得二五八萬的青壯道士。
應風色對“鏸”字的揶揄諷刺,原封不動地搬自當年韋太師叔把天鵬揍成狗,蹺腳坐於背上敲他腦袋的訓斥內容,雖非一字不差,怕也相去不遠。
這場慘敗徹底改變了天鵬道人。
他費盡工夫打聽,但誰也不知道龍庭山有位姓韋的高手;風雲峽出了“琴魔”魏無音、“刀魔”褚無明,更別提驚才絕艷、技壓陽山的“四靈之首”應無用……上溯至寒字輩的前輩高人、記名入室等,就沒一個姓韋的。
“……我就是個無名小卒。
”天鵬記得那人對他如是說,微溫的旱煙鍋敲完屁股又敲腦袋,明明極是折辱人,回想起來卻是敬畏大於憤恨,可能是他比一葦航的師長更像鄉下老家的長輩之故。
“風雲峽……不,在陽山九脈的同輩中,我是本事最低微、最不足論道的邊緣人,你若覺天地太小、自己又太大時,不妨想想我。
” 敗戰之後,天鵬道人發憤練功,終成一葦航有數的高手,天門龍跨海強勢殺入兩湖城地界時,他能在武力上得保不失,分庭抗禮,最後將外壇悉數逐出,皆拜這“天地太小時想想我”的教訓所賜。
應風色一見他說話的口氣神態,便直覺想到韋太師叔——當然韋太師叔年輕時是美男子,就算老了,也比他好看一百倍不止。
天鵬只學到夾槍帶棍的俚俗聲口,遠不及老人機鋒冷峭,形似而神異,但會想模仿到這種地步,對老人的敬意不言可喻,恰可利用。
聽得天鵬之言,應風色怡然道:“稟道長,敝脈韋長老仙逝多年,遵他老人家遺命,並未對外發喪。
本座還記得,韋長老聽說道長將紫星觀龍跨海一黨逐出兩湖城時,特命人溫了酒飲,對著雪景擊櫺笑道:‘好打殺!’”天鵬田鼠般的瘦臉上露出歡容,尚未笑開,又連著眼底水光抑下,整襟再拜:“多謝宮主相告。
龍庭山外人去不得,敢問韋長老大名尊諱,我在本門太蒼觀中設壇祭拜,送他老人家一程。
有幾句深藏多年的話,想要同韋長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