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老一些,年月添上的盈潤嬌腴消耗殆盡了,她天生的瘦底子無從修飾,便會顯出棱峭,變成王癟癟的老大娘罷?現在是她最好的時候。
但虞龍雪也不像會擔心這種事的樣子。
她今日出門前肯定沒想到須與人動武,故未掖衣束腕,應風色見她取下枚精鋼扳指,連鐵胎弓一併交給從人,大袖中偶爾露出半截藕臂,精瘦得無半點膏腴,全是牛筋索似的肌束;明明膚瑩賽雪,線條卻如鋼片般緊繃,這是外門筋力練到了頭所致,難怪開弓若磐石。
那弓分量甚沉,應非木竹鑲鐵的鐵脊弓,而是全鐵弓身的鐵胎弓,拉滿須得兩臂土石以上的氣力。
上下兩端設有套筒機簧,解去弓弦后可裝上短刀,當作長兵器使。
韓雪色轉述阿妍之語,說姨娘“精擅弓刀”,應風色本以為是弓箭朴刀兩種兵器,殊不知“弓刀”乃指一物,是鐵弓兩頭嵌刀而成,看來虞龍雪自認刀法高於箭藝,才對外甥女如是說。
應風色不知道的是:虞龍雪並非以一介女俠投入定王幕府,她出身的朔州虞氏是自金貔朝以來的北關貴族,論家系還在東海獨孤氏之上,只是今時不比往日,到她父親虞戡虞世平,就是北關護軍府一介護軍,空有家名,而無權柄。
須知央土之外,四道名義上由臬台司衙門領政,以經略使為父母官;護軍府領兵,由護軍使指揮,又稱護軍將軍。
俟置四鎮總制,許與其便宜行事後,經略使和護軍使便形同虛設,成了仰四鎮將軍鼻息的哈巴狗,連充朝廷耳目都難,淪為廢物擺設。
至碧蟾朝澹臺氏亡於異族鐵蹄,帝國中樞的白玉京徑從地圖上消失,虞戡和其他北地貴族一樣,第一時間拋棄了陷於混亂的體制,連夜趕回朔州老家,徵兵閉城以待風雲之變。
換句話說,虞龍雪不僅不是助順慶爺對抗北藩的正義夥伴,根本就是藩鎮的女兒。
北關諸藩與獨孤容談好條件,雙方合演一出征北大戲,讓定王掌握軍隊置於北進要衝,獨孤容的棋頓時便活了。
要不是遇上旃州的渾邪乞惡那瘋子,連人都不用死,大伙兒走走過場、虛張聲勢,靜待東風來時同享富貴,豈不樂哉? 或做為結盟之質,更可能虞戡對閨女的品貌深具信心,把這麼朵嬌花押在了獨孤容處,指不定能弄個國丈來做……差不多就是這種心思。
豈料獨孤容於女色上很能把持,一世人死守個小陶后,靠女兒上位眼看是沒戲了,後頭改押的袁健南又被陶元崢斗出平望,老護軍竹籃打水兩頭空,最終鬱郁而逝。
編《說巡北》話本的人,把這些巧妙地繞了進去,藏得若有似無。
應風色童年時,一心認為紅衣女俠“潑天風”最後會嫁給順慶爺,或許不是出於小孩的天真誤區,不管虞龍雪本人有無這份心思,時人多少是看出虞戡的辛苦盤算,不無諷刺的意味在內。
或許連虞戡也沒料到,自家的漂亮閨女並沒有身為締盟獻禮的自覺,她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大自己土八歲、便做父親也使得的老書蟲,願隨他放下功名利祿,從新王朝的心臟一路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東海,高掛弓刀、柴米油鹽,只為他的餘生操心煩惱,無日無之。
袁健南日益衰弱的身子骨,甚至沒法給她個孩子,枉費了新婚的頭幾年,那夜夜燃盡紅燭不肯歇的繾綣恩愛。
應風色欣賞著美婦惹人憐愛的焦慮不安,小口小口喝完了兩大海碗的水,心想若回到屋裡,始終是有人要問自己的來歷的。
正沒區處,一縷鮮香鑽入鼻腔,靈光閃現,在灶前瞧了柴火,揭開喀喀滾顫的瓦釜蓋,頓時滿室肉香,中人慾醉,連屋外的飛燕衛和袁府從人都起騷動,遠近一片嗡嗡低語。
簡豫首當其衝,瞠大杏眸——這會兒可不像鳳片糕了——露出像孩子般單純的驚訝和嚮往,骨碌一響,雪頸間如滑鴿蛋,生生咽了口饞涎,連貪婪都無比純粹。
應風色舀了小半碗乳色熱湯遞給她。
“別燙著了。
”就著杓里的殘湯吹涼了一嘗,險把舌頭也吞下去。
這……這也太鮮了吧!能是我做的? 五五開的鹹肉與鮮肉在燉煮的過程中彼此融合,卻又相互激蕩碰撞。
去歲立春以前腌制的咸蹄膀將肉的鮮味完全濃縮,生出臘香,凝鍊已極的葷脂甘美透過熱湯柴火,被鮮筍和鮮肉“借”了過去,藉以褪掉青澀,留下鮮甜;鹹肉發酵風王的厚重粗猛,則透過新肉嫩筍調和銼磨,滋味變得更可口親人。
鮮肉的部分,冒牌貨叔叔特別讓他買了肥瘦相間的五花腩,而不用排骨,正為熬出脂肪的甘甜。
此間之筍比不上峒州,且春筍時節已近尾聲,索性不以小火煨清湯,而以猛火取奶湯,要的是濃鮮重味,喝得人脾酥胃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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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
今兒喝剩的湯濾凈擱一夜,明兒再加只老母雞、幾枚豆腐皮筋兒,煨好之後拿來燙娃娃菜,那才叫一個銷魂——” “喂喂,別當著客人的面說菜啊。
” 簾外傳來藏林先生的笑罵。
“還不趕緊端將出來,打上幾碗給貴客嘗嘗?” “……那就沒得剩了。
”他聽見簡豫小聲道,雖仍無甚表情,聲音里卻有滿滿的不豫,手肘輕碰了碰她的肩膊,眨眼低道:“我再給你煮過更好的。
”少女才露出笑容。
這道“峒州山筍”威力無匹,包含阿妍在內,人人都添了第二碗,果然沒能留到翌日加老母雞百葉結煨娃娃菜。
應風色替眾人舀湯遞碗,殷勤接待,除了適才略嘗過杓底的湯汁之外,屋裡只有他一人沒能吃上。
“我嘗第一口時,便見小兄弟沒添自己的份。
”袁健南擱下調羹,忽然嘆息:“本想著該留些給主人才是,豈料連盡兩碗,難以自制。
小兄弟的烹調技藝之佳妙,竟能直指人心的自私貪婪,實令我慚愧萬分。
” 應風色笑道:“畫師作畫,儒者著書,都不是為了將書畫藏在家中欣賞,畫家的審美和大儒的學問早已在他們心中,著落外物,乃饗世人,廚子也是一樣。
貴客品嘗菜肴,我嘗的卻是諸位細辨滋味、心滿意足的模樣,此亦土分飽足,大人毋須介懷。
” 袁健南甚異之,打量他幾眼,撫須微笑:“先生門下,果無虛士!小兄弟怎麼稱呼?”應風色還未答腔,居然是簡豫搶白:“他是我弟弟,叫阿凈。
”說完垂斂眼帘,又恢復成原先那副淡漠空靈、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神氣,完全不擔心藏林先生拆台。
初老郎中怡然道:“家教不嚴,讓賢伉儷笑話了。
阿凈,你將碗筷收拾下,阿豫給客人重新沏壺茶。
”隨口圓了少女扯的謊,轉對虞龍雪:“夫人勿憂,你讓人在落腳處備一隻大桶,貯滿后能容成年男子盤坐其中,水面不能低於鎖骨。
待我拾掇好藥材,便即前往,不敢說藥到病除,怎麼也要讓承休兄更舒泰些。
”虞龍雪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忽起身斂衽,裊娜屈膝,藏林先生趕緊離座相扶,不肯受婦人大禮;見她眼眶又紅,笑道:“袁夫人當真轉了性子,我可不記得你從前這麼愛哭啊。
”虞龍雪破涕為笑,任阿妍挽著重新落座。
桌底,袁健南握住了愛妻涼透的小手,瞧著她的眼神愛憐橫溢,柔聲道:“痴兒!相交多年,先生豈能棄我於不顧?跟孩子似的。
”虞龍雪狠狠瞪他一眼:“是,我白痴行不?就你聰明!”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瞧夫君的眼神如釋重負,又似隔世重遇,自此不再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