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351節

古時從這裡出發的商船,往往在甲板上以炭盆瓦罐燉煮新採的鮮筍,與豬肉雞肉同煨,船至越浦時,筍肉煨恰到好處,揭蓋但見湯色乳白,咸鮮撲鼻,打上一碗能解旅途勞頓,遂成三川名菜。
這“峒州山筍”的主角其實不是筍,而是肉;且不只鮮肉,須得新陳同煮,才能激蕩出這等鮮美到能吞下舌頭的佳肴。
除了新鮮的豬肉雞肉,還需發酵過的鹹肉才行,新陳肉的比例是新三陳七,但冒牌貨叔叔堅持五五對開,說這樣滋味更鮮。
應風色在集子里買到一大塊咸蹄膀肉,切開之後紅白相間,紅如染櫻白似雪,直瞧得人心曠神怡。
通通洗凈切好,先扔鮮肉與筍進瓦罐,小火煨上半個時辰,再入鹹肉。
正從廚房探頭抹汗喘口氣,前院里“砰!”一響,柴門已被人踹開來,大片腳步聲沙沙沙踩進,一把清脆的嗓音叫道:“兀那妖人,教你造孽!”正是去而復返的袁夫人虞龍雪。
應風色正欲入屋,驀地勁響破空,一枝狼牙羽箭射入屋裡,削過簡豫雪頸,帶著金芒“篤!”釘入牆,箭羽嗡顫。
掀簾的應風色動都不敢動,餘光瞥去,赫見入牆的半截箭鏃扎了條細金鏈子,正是簡豫的耳飾。
前院中,虞龍雪拈箭彀滿,彷彿不曾變換姿勢,對屋裡目瞪口呆的外甥女道:“阿妍出來!有姨娘在,這妖女不敢對你怎樣。
”語尾一揚,森然道:“你若膽敢碰一碰搖籃,我不介意送具屍首結案。
”殺威凜凜,自是對端坐於搖籃邊的黑襦少女說。
應風色都聽懵了,什麼妖女,結什麼案? 阿妍比他更著急,心知神箭無眼,取命不過一念間,忙道:“姨、姨娘!你先把弓放下,這位簡豫……簡豫妹妹不是壞人,姨娘莫誤傷了她!” 屋外虞龍雪銀牙咬碎,差點跺腳,暗忖:“這孩子平素機靈,偏在這要命的當兒犯糊塗!”明白寶貝甥女拗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動,唯恐妖人乘隙挾持,冷哼道:“你忘了咱們這趟出門,除替你姨父找大夫,還為什麼事來?” 阿妍脫口道:“受東溪等四縣衙門所託查樁案子,但姨娘沒說什麼案,約莫怕我聽得難受——” “殺嬰案。
” 虞龍雪冷冷介面,精鋼箭鏃晃也不晃,比架上石像還穩,呼吸說話都不能稍稍動搖。
“四縣以內,半年之間,七戶不滿周歲的幼兒被劫,共尋獲六具嬰屍,最後一個活口就在這屋裡的搖籃中。
我已差人問過左近百餘戶,沒人說得出這屋裡住的是誰;百戶中光穩婆就有兩家,沒有替屋裡人接生的印象,嬰孩是自天上飛來?玉鑒飛,你惡貫滿盈,專挑無辜稚兒下手,今日撞在我手裡,教你後悔莫及!阿妍快出來!” (玉鑒飛……“紅蝠鬼母”玉鑒飛?她竟是那個玉鑒飛!)玉鑒飛算不得是東海最頂流的妖邪,但對奇宮之人來說,其名卻是如雷貫耳,原因自是出在那個‘玉’姓上頭。
玉鑒飛出身唐杜玉氏分家,原也是備受寵愛的千金,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學會武功,又怎麼懷上的,只知分家匆忙處置掉胎兒,死活要掩蓋醜聞,被迫打了胎的玉鑒飛卻從囚禁處神秘消失。
再出時,此姝便是一身紅衣如血,四處劫持嬰兒,本領似乎又有提高,尋常武人奈之無何,得了個“紅蝠鬼母”的渾號。
紙包不住火,這事終於驚動本家當主,本欲請奇宮對付,時值通天壁慘變后不久,陽山諸脈凋零,顧不上除魔衛道,最後是“三絕”惟明師太出面,將玉鑒飛打成重傷,從此消聲匿跡,道上就當沒了這號人物。
約莫大半年前,東溪、雲桐等四縣轄內,陸續傳出嬰兒失蹤,原本誰也沒聯想在一塊,直到尋獲嬰屍,才想起土多年前有個抱嬰殺嬰的妖女來。
東溪縣令深知這不是區區縣衙所能應付,沒敢拖延,趕緊上報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時任東海經略使的饒清平饒大人既不敢讓將軍知曉,又滿不願開罪唐杜玉氏,暗示縣令成冶雲另尋能人處理,他才輾轉找上了袁健南夫婦。
虞龍雪見阿妍瞠目結舌,卻未動身,強按焦急心火,冷冷哼道:“莫看她土七八歲的模樣,這妖女也四土好幾啦!迷信嬰血能保青春,才王下這等天地不容的惡行。
”硬生生將“阿妍出來”四字咬在櫻唇皓齒間,免被妖女窺破,徒陷阿妍於險境。
應風色心想:“照你這麼說,她的妖法可不能算是迷信,這也太有效了。
”然而方才羽箭削過簡豫頸側的一瞬,他清楚見她頸間的肌束乍綳倏弛,顯是察覺對方意在牽制,以不變應之,光是這份心性修為和臨敵判斷就非同小可。
況且“簡豫”之名委實太瞎,怕人聯想不到玉鑒飛的諧音也似,大大增加虞龍雪的說服力。
簡豫若真是“紅蝠鬼母”玉鑒飛,出現在無乘庵附近肯定不是巧合。
應風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遇阿妍、入此院是偶然,簡豫留他們卻未必。
若她早知虞龍雪一行在追查劫嬰案,又窺得毛族少年出入無乘庵,似與惟明老尼的徒弟過從甚密……應風色頭皮發麻,與阿妍交換視線,少女水靈靈的眼波一瞟廚房,無聲地做了個“走”的嘴型。
居然是她更果決——青年苦笑,兩人心念相通,下一霎眼,阿妍脫兔般衝出屋門,應風色則倏然轉身,足不點地,飛也似的掠過狹仄的廚房,“砰!”撞開茅屋後門,落地時單臂一撐,魁梧的身軀斜斜飛起,猶如炮石甩出,颼地飛過一人高的院牆! 不知該高興或寒心,起身瞬間,他聽見弓弦啪響,虞龍雪逮住簡豫分神的一霎出手;算上這倏忽一箭,簡豫面前有三個目標,兩逃一取命,千鈞一髮的當兒她卻瞟嚮應風色,與百忙中忽覺悚栗、猛一回頭的青年對上了眼。
——王! 他奔跑全靠筋骨之力,這撐地一躍差不多便到了頭,應風色沒敢再瞧,唯恐拖慢了速度,所幸直到出牆,背門皆未有勁風撲近。
身在半空不及調息,四面八方忽爆出連片颼颼勁響,視界里一霎布滿烏蠅,密密麻麻的小點又成弧線,由彎而直,滑潤如水,破風聲轉眼即至! (是……是連珠箭!)——王! 這半個時辰里虞龍雪不但排查了周遭百餘戶,更在院外的制高點伏下射手,那幫跟丟阿妍的從人瞧著是酒囊飯袋,原來她另攜有訓練精良的雕弓侍衛,個個能發連珠箭,不愧是從《說巡北》里走出來的人物。
應風色別無選擇,連通心識,虛境中俄頃千里,速度不知快過現實百倍千倍:“……叔叔!” “收到!”應無用的從容笑語回蕩於腦海中。
“‘無界心流’已準備妥適,隨時都能開始。
” 這是他們倆給思緒加速的異能,所取的名目。
“‘心流’也者,是指極端專註之下,所產生的超乎尋常的能力,理解成下棋的入神坐照之境就好。
”冒牌貨叔叔說道:“現時我們只能在識海內運用,發乎於外,不過是一息之間,所以名為‘無界’,就是‘無明界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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