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301節

莫執一桀驁不馴,任性放蕩,可不是什麼溫柔慈母,相較之下,安靜穩重的莫婷自幼便是個小大人,連醫術都是隨圻州莫氏諸老打下的深厚底子,土五歲上便自立門戶,憑藉精湛的岐黃之術養活自己,兩人聚少離多,也只比“形同陌路”再稍好一些。
有鑒於惹事生非的多半是莫執一,莫婷離家后毋須再幫母親收拾那些遠超過她年紀所能負擔的爛攤子,全心將她的天才早慧,投注醫道而非補鍋,怎麼想都是吉事一件。
近幾年不知為何,莫執一突然鬼鬼祟祟在少女的周遭出現,起初還裝著不期而遇,然而知母莫若女,莫婷很快便嗅到一絲不對,無論母親圖的什麼,她都不感興趣,只求安生度日不受打擾,果斷捨棄家什,帶細軟連夜離開,覓地重新開始。
這種你追我跑的日子持續一陣,娘倆倒也非油水不容,真被莫執一找上門,也能坐下來吃頓飯、話家常,交換醫藥心得。
莫婷還為魚休同的心疾向母親打聽蓮宗絕學《梵宇佛圖》,莫執一併不吝於援手,何況在二人之間,還有莫殊色這條斬不斷的牽繫。
莫殊色被送上龍庭山前,整整在圻州老宅生活了一年,有天莫執一突然牽著毛族小孩的手出現在眾人面前,宣布莫婷有個弟弟。
沒人問是不是她生的,或同誰所生——領養毛族和委身毛族,到底哪個更荒謬些,已超越老宅里那些個老人所能思考的範疇。
圻州莫氏被“幽泉鬼醫”呂圻三壓服,任其恣意壓榨,莫敢拮抗,好不容易呂圻三及其黨徒一朝盡去,豈料復歸老家的少主比呂黨還瘋,成了古老年代里早已不合時宜的那種血甲之傳;相較於此,憑空多個姓莫的毛族孩子,算得了什麼? 莫殊色在老宅就算不是受盡白眼,旁人也說不上友善,唯一真心對他的只有莫婷。
莫婷照顧他、同他拌嘴,偶爾嘔嘔氣,就像一母所生的普通姐弟,然而這已是男孩此生所歷最美好的時光。
莫婷打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
母親任性、不負責任,毫無愧疚感,那是有的,但決計不笨。
把莫殊色帶回圻州的結果可想而知,要虐待孩子,莫婷相信母親的創意遠不僅於此。
這個安排更像訓練,是浸入極燙或極寒的浴桶前的試手,母親打算把少年扔到更不友善的艱困環境里,莫殊色須在此學習堅強,以合母親之用。
莫殊色被送走後不久,莫婷便離開了圻州。
莫婷沒有同母親爭吵,吵也沒有用。
她一向不做無用之事。
有些事即使一無所得,失敗的經驗也能成為給養,如鑽研技藝;有些事則連一試的價值也無,譬如意氣,當下或以為得到抒發,事過境遷后也只余滿滿的空虛而已,毫無益處。
她花一年找到龍庭山,透過魚休同昔日的人脈斡旋,終於與弟弟在山下短暫會面,此後便一直保持聯繫。
姐弟倆有一套繁複的交換密信之法,每當莫婷欲遷往他處,便重新與弟弟約定新的投信點,她始終相信他能保守秘密,不致泄漏給母親知曉。
雖然莫殊色愛極了那個女人,把她當成親生母親般孺慕,不惜為她潛入龍庭山卧底,那廂肯定比圻州難當百倍,他卻從未喊一聲苦。
但他對我也是一樣的,莫婷心想。
因為我們是家人。
更何況,這回率先找上她的,居然是母親。
她甚至還未告知莫殊色新的傳信地點。
“你這兒挺不錯的嘛,嘖嘖。
發財啦?你個小妮子。
” 那日採藥回來,莫執一便坐在她調配藥方、進行研究的后廂底間里,指尖轉著她的札記簿子,語氣神情還是一貫的輕佻浮薄,就算下一霎眼便放火將此間燒作一片白地,似乎也不奇怪。
莫婷從頭頂寒到腳心,卻不敢泄露分毫——小時候,母親為試她到底會不會流淚所做的事,她迄今沒忘,一次次在夢裡重歷,然後浸著冷汗驚醒。
她向來是把札記收好才出門。
母親看過內容了么?還是如烏鴉田鼠般,習慣東挖挖、西撬撬,見到什麼便隨手翻出來? 無論如何,裝作毫不在意才能過關。
“我們說好的,診間、葯室,和我的睡房你不能進。
”女郎放落籮筐,將編笠覆於筐上,搵去額頸香汗,淡道:“去前堂,我給你沏茶。
待我換身衣裳,弄兩碟小菜,一會兒開飯。
”不看美婦,轉身便走。
“睡房怎不能去,莫非有男人?” 莫執一的嗓音攪著幽甜香風襲至頸背,益發笑意輕薄:“咱娘兒倆好久沒一塊洗澡了,要不娘親陪你沖沖涼,順便瞧瞧你奶脯發育得怎麼樣,能奶孩子不?”咯咯笑得可開心了,恁哪家登徒子都比不上。
“我們從沒一起洗過澡。
算上你弄死的,我有五個奶娘,是她們幫我洗的,可也只洗到四歲。
”莫婷放落黑緞也似的及腰濃髮,“砰”的一聲甩上內院的門,差點夾了莫執一伸得老長的鼻尖。
“你倒是提醒了我:浴房也不許進,當我在裡頭的時候。
” “浴房也藏男人?”莫執一忍笑揚聲。
“男人也不許進。
”莫婷靠著門板上,直到母親的跫音迤邐著踅往前堂,才敢鬆開緊握左乳的小手,放任心子撞擊胸腔,倚門支撐身體,細細咻喘。
她是有害的,莫婷告訴自己。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就像鶴頂紅、青竹絲……它們不是刻意滋生毒素,存了傷害外界的心思,然而就是會殺死人。
無論再怎麼天真無辜,毒物就是毒物。
但母親似乎真不是為了尋釁而來。
“你手藝實在了得,這不能說像我。
”餐桌上,莫執一挾著滿箸油潤潤的豆醬箭筍眯眼讚歎,又彷彿很有些感慨。
“我燒的菜比配的毒厲害,毒都有解,可菜沒有。
能嫁了啊,丫頭。
” 莫婷不確定自己的廚藝是不是真那麼好,她從小吃得清淡,只是嘗過的味道便不會忘,要復現似乎也不難;燒菜的思路同擬配藥方差不多,也講君臣佐使、五味調和,想清楚了再動手,自然是利索明快。
為合母親的胃口才特地加了豆醬與醬清同燒,要是她自己吃,些許油鹽即可。
“丫頭,有個活我想找你一起王。
”莫執一吃飽喝足,趿著木屐伸直美腿,慵懶抿唇。
“我只能說,你來肯定不會後悔;不來,你連該後悔什麼都不知道。
” “……報酬是什麼?” “你要的秘笈清單上,除開《梵宇佛圖》以外最難找的那部《摘魂手》。
” 美婦將瓦杯里的清茶咕嚕咕嚕一飲而盡,誇張地發出“呀——”的長音,仰天打了個飽嗝,眯眼笑得梨渦浮起,饜足如貓,隨手扔給女兒一本破爛陳冊,活像拿來抹過嘴似。
雖說是人比海棠艷,但那吃沒吃相坐沒坐相的德性,怕連孟浪登徒也能嚇掉褲子。
“利息先拿著。
裡頭是儒門三槐世家某位不知名高手的練功札記,爛成那樣,沒兩百也有一百年啦,比《摘魂手》抄本還要老得多。
你要能幫到底,為娘再加碼追注,給你添點花紅。
”從懷襟之中捏出另一本對摺薄冊的封皮頁角。
考慮到她不愛穿肚兜褻衣,敢情冊子是塞在乳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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