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韋太師叔去世,福伯都不忘他老人家的吩咐,始終遠遠避開顧春色,就連應風色在風雲峽召開談心會那回,他都刻意不與顧春色打照面。
但顧挽松使的是形如短槍的判官筆,路數與長鞭天差地遠。
在“為虎作倀”那關,化身倀鬼的羽羊神鞭法高明,堪稱出神入化;昨夜與辵兔、竹虎相鬥,使的仍是看家本領的鞭索,唯有這一節,與顧挽松無論如何都對不上。
儘管可疑,竟因此難以實指。
況且,首輪把背景設在白城山,未免太過刻意。
像一早便等著倖存的九淵使者們推敲至此,備好了“答案”讓他們迎向結局似的,襯與羽羊神關閉降界,以“召羊令”讓龍方在現實建立據點的突兀舉措,化明為暗、金蟬脫殼的阻謀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無法忽視。
“……不是他。
”應風色喃喃自語著,冷不防被自己嘶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你不能確定。
”應無用笑道:“仍有可能是他。
畢竟眼下最有嫌疑之人,至多就符合三項而已,沒有更可疑的。
” “符合三項的,又不只他一個。
”應風色抱臂冷哼。
“所以你得好生調查,看哪一個全滿足了四項要件,而不是憑好惡或直覺排除某人。
這非常危險。
” 雖然不想承認,冒牌叔叔所言不無道理。
顧挽松也可能故布疑陣,刻意將自己推到風尖浪前,藉此營造受誣的假象。
應風色靈機一動。
“我能改變識海之內的景象不?譬如按照我的記憶,打造出某個我經歷過的場景,必須跟當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造假或模糊之處——” 冒牌叔叔笑起來,眯眼的模樣有幾分寵溺,更多的是心領神會。
“你想回到哪個時點?” “白城山。
首輪降界。
”應風色道:“我想再瞧一瞧那晚顧挽松的模樣。
” 最終應風色重歷了降界的所有片段。
並非是單一、連續或不可逆的,識海之內,依深層記憶所重現的片段可任意重組,順進、逆反、放大、往複……現實界的經驗法則在這裡變得很模糊,只有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他原以為再次看到鹿希色會很痛苦,然而每段記憶、乃至每個瞬間的女郎都超乎想像地真誠,她是真的與他並肩作戰,專心完成任務,用盡氣力,奮勇求存。
應風色試圖從她身上找出一絲叛徒的猥瑣,卻始終不可得。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專註而灼熱,以致男兒未能察覺女郎常覆於瀏海下的那隻眼瞳是鹿石。
應風色一遍一遍重歷降界,著魔似的無法自拔;他試過在任務中殺死她,出口惡氣,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下不了手。
每回結束他總是熱淚盈眶,胸口痛到難以承受,不得不重新展開一輪,強迫自己投入生死交關的遊戲,或者只為了再看伊人一眼,直到應無用強制中斷他的執迷為止。
“過……過了多久了?”他感覺土分虛弱。
自解放韓雪色之魂、使識海重歸穩固以來,首度如此。
這很不對勁。
應無用遞來一方擰過的濕濡白巾,貼額的瞬間應風色才又感覺活著。
“在這裡,時間沒有意義。
”羽衣秀士忍住了嘆息,為他揩抹頭面。
“肉體所畏若是‘衰勞’二字,那麼純粹心識懼怕的就是‘迷失’。
當識海還不夠強固,迷失會使意識慢慢衰弛,最終煙消霧散,可以理解為心識的死亡。
此即為‘失’。
“但‘失’不是最可怕的,你該怕的是‘迷’。
“當識海足夠強固,沉淪於這些感官和記憶的片段里,不足以讓意識消亡;你只會沉浸其中,被不斷重複堆疊的感官記憶分裂得更細碎,最終連自我的概念都解裂殆盡,成為在滄海某處的漩渦浮沫內,不斷打轉的藻屑;沒有死去,可也不算活著,就這麼轉下去,永無休止。
” 應風色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羽衣秀士娓娓續道:“沒有皮囊的魂體,必須活得比血肉之軀更清醒,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況且,就在你沉湎舊日的當兒,外頭已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韓小子是萬萬應付不來的。
你想跟他一起死么?醒來……快醒過來!”使勁一推,應風色頓朝萬丈深淵跌落! 第九土折·牝馳風掣·綿乳酥瑩2021年2月8日雖非頭一遭,但重返肉體的不適,無論經歷幾次都無法習慣。
強烈的暈眩和反胃襲來,五內翻湧還罷了,難受的是渾身各處那種彷彿久經壓迫、血行倏忽恢復,如萬針攢刺般的酸麻痛楚,簡直就是拷問等級的酷刑。
若應風色能活動自如,早就當場扭動嚎叫起來。
但,他只能被動地接受感官末梢傳來的刺激,而無法支配身體,一如施展初次進入這副身軀時。
當晚他在床底躺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在大火前恢復行動能力;要是外界如冒牌叔叔所說,正發生韓雪色應付不來的緊急事態,可不能再躺一宿。
(可惡……可惡!該死的毛族之軀!)虛境中的擬態說是維妙維肖,然而一回到現實,才發現識海內委實是美化——或說“簡化”——過了頭,只取記憶中美好的部分。
但現實並不美好。
聲音、氣味、冷熱……爆量的信息蜂擁而入,無分精粗,太密集的結果,不僅嚴重混淆分辨之能,甚至令人感到痛苦。
而該死的軀殼到這會兒都還在排異,像進了砂礫的蚌蛤,拚命將他的意識往外擠。
應風色連眼都睜不開,無從判斷周遭形勢,心急火燎間,冒出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咬牙鬆開對身體的攀附,來個反向操作,任憑意識騰起;飄忽之際,突然唰的一聲睜開了眼睛。
懸浮在半空中的自己,正與韓雪色貼面相對,冉冉而升。
瞧著那張閉目抿唇、輪廓深邃的黝黑毛族面孔,應風色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念頭一生,整個人已離榻七八尺余,幾乎是貼著茅頂俯視房間:這是幢小巧雅緻的竹廬,房內除了韓雪色置身的竹榻,連一旁的几凳也是以油竹製成,同樣材質的竹架上晾著白巾,几上置有杯壺水盆,此外就只有角落裡的痰盂尿壺等幾樣物事,還有一隻藥箱。
若非韓雪色身材高大,超出床榻的腿脛須另以竹凳支托,顯得房間小了一號,倒也不是特別局促;從諸物擺放井井有條、絲毫不紊,足見主人的細心講究。
(這裡是……)——是醫廬。
(誰的醫廬?)——莫殊色的姐姐。
二人應無血緣,但瞧著感情甚篤。
應風色從未來過此處,在昏厥之前,依稀聽見莫殊色與一名女子交談,喊的正是“姐姐”,還提到母親……但並不足以歸納出上述的結論。
在意識里回應他的,極可能是韓雪色的記憶。
他在奪舍后曾有過類似的經驗,一旦放棄控制身體,心識便會浮於其上,以類似靈體的形式存在。
在這種狀態下,毋須透過感官即可直接接觸周遭的環境,既不是“看”見畫面,也非是“聽”見聲音,然而所得卻比眼耳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