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296節

“既不想活動筋骨,也只能下棋了。
”見應風色臉一垮,應無用搖搖羽扇,恰到好處地抑住了他的躁動不滿,怡然道:“我碁石都變不出,算是明白你有多抗拒啦。
那就不手談,咱們復盤罷。
” “……復盤?” #最#新#網#址#找#回#……6u6u6u.ㄈòМ棋局已畢,將對奕的過程依序還原,用以檢討得失利弊,稱為“復盤”。
眼下連棋子都沒有,顯然應無用想檢討的,並非是單純的棋局。
“韓小子的身體正在恢復中,咱們也來動動腦筋,好生養復,莫輸給他。
”應無用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昨夜降界之戰,可說是一敗塗地,卻非從那座莊園里才開始輸的。
你有沒想過,龍方颶色是從何、因何,而又是如何背叛了你?” 聽到“龍方颶色”四字,應風色忍不住握緊拳頭,指甲深入掌肉的痛楚遠不如現實,甚至不及先前識海穩定時。
他用力到半邊身子微微顫抖,才又慢慢放鬆,低頭望著紅通通的掌心。
——一切,是從茗荷自盡的那天開始的。
福伯在風雲峽待了大半輩子,清楚知道應風色就是宗門指定的風雲峽之主,為扶他登上大位,老人徹底奉獻了自己,無怨無尤,直到不肯回鄉的茗荷在山下的客棧里懸樑自盡。
少女之死,令悔恨愧疚不分日夜地折磨老人,福伯因而沉迷巫覡,花光多年積蓄,不得已向龍方颶色求助,兩人就此搭上了線。
此前不管龍方被踢到哪裡,福伯每年都會探望一二,但那是出於善意和不忍,順道去瞧瞧自己照顧過的孩子。
他們不談龍方是因何——或者說是因誰——才回不了風雲峽,福伯無意違逆主人,而早熟的龍方想必土分明白,只消自己對師兄顯露一絲埋怨,來年老人就不會再出現。
是茗荷的死,為兩人拉起了另一條名為“恨意”的連鎖,讓他們盡情傾吐對應風色的異見,將彼此捆綁在一起,相互取暖,也註定一起沉淪。
當日下山前,應風色囑咐福伯盯緊龍方,回山後福伯也做出“並無異狀”的報告,完美掩護了龍方颶色的離山之舉,以致應風色未考慮柳玉骨已與龍方接觸、乃至聯手締盟的可能性,無從預作提防。
事實是:恐怕在應風色啟程之前,龍方便已透過福伯為公子爺打點的行囊、盤纏等,推知師兄是朝無乘庵去,故搶先前往迎仙觀,為的是彌補上一輪丟失赤霞劍之過,料不到竟與柳玉骨相逢,得知應風色與諸女情事。
到這個階段為止,都說不上什麼阻謀詭計,有的不過是無傷大雅的巧合而已,出發點甚至是良善的。
然而除去善意后,這連串的巧合卻織成一張致命之網,無聲無息地捕獵了應風色。
羽羊神再精於算計,也不能一手排布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他只是利用了既有的結果。
茗荷未死,福伯就不會背叛,龍方颶色便不能輕易下山,遑論搶在應風色的前頭見到柳玉骨……說不定,一切都會與現在大不相同。
是我的錯,應風色想。
在龍方的側畔,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現成連鎖可用?應風色耙梳著柳玉骨、玉霄派,乃至那名女阻人和梁燕貞的種種關聯,陷入沉思。
沒有了日升月落,識海內的時間流速令人難以掌握。
但應無用的說法或許是對的。
除去肉體的累贅,純粹的心識活動完全不會有疲憊感,應風色時而思索,時而與冒牌的應無用虛像詰問辯答,一一梳理降界阻謀的細節;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然置身於陶夷大宅的那處小院里,天高氣清涼風徐徐,偶聞人聲轤響,卻不覺吵嚷,反襯得幽靜恬適。
母親鍾愛的那畦小小苗圃里,隨風刮來陣陣泥土草香,嗅得人胸臆一抒,滿懷清爽。
(一切……都復原了。
)“你始終最喜歡這裡,對不?” 應無用又變回那身隱士般的赤足大袖,熟悉的木桶和竹杓就擱在應風色最後看見它們的地方,彷彿不久前那天崩地裂的駭人景象,僅是一場荒唐的午寐殘夢,不著邊際,連說出來都有些赧然。
應風色從檐蔭間猛坐起身。
“韓雪色醒過來了?” “且慢。
”應無用溫和地喝止他。
“身魂分離,元氣大傷,你不讓他多休養些個,累的終歸是你。
以逸待勞,豈不美哉?別搞得自己活像個拘魂使者似,小心哪天舌頭舔著了肚臍。
” 應風色順著他似笑非笑的視線一低頭,手中不知何時已握著長柄鏡,敲破的啞光鏡面恢復原狀,裡頭自是空空如也;呆怔片刻,自己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一笑心懷略寬,始終緊繃的精神稍見鬆弛,回見廊間一地書捲軸幅,或掩或攤,取來一瞧,居然是方才思索的整理紀要,鉅細靡遺、條理明晰,有與應無用於吵嘴鬥口間討論的內容,也有他獨自沉思的部分——看來冒牌叔叔,真是識海深處的思緒所化,能把他沒說出口的也都一併整理清楚,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記憶經過梳理、記錄,往往更能顯現出言外所藏。
”冒牌貨明顯是在邀功,若有尾巴怕都翹起半天高了。
“已知辵兔、水豕的身份,然而直指二人的理路中,卻無葉藏柯的蹤跡,若非撲了空,可能性就只剩下一個——” “他盯上了竹虎的真身。
” “正是如此。
” 至於羽羊神,則無法透過這些線索直接鎖定。
若非如此,虎、兔、豕三神已找出羽羊神,設法擺脫挾制了,何須與之苦苦糾纏?水豕——冰無葉——和羽羊神的關係明顯較其餘二人更密切,或許有更多的線索,但以冰無葉智謀之高,尚不能置威脅於不顧,想通過他找出羽羊伸的弱點,恐怕不太實際。
怎麼想都像一團迷霧的羽羊神,將思路整理成書狀后,出乎意料地浮現出幾項特徵,能進一步地縮限可疑的人選:——其一,龍方颶色見過這人。
——其二,此人身份尊隆,非同小可。
——其三,在指劍奇宮裡,甚或就在龍方一側的同謀當中,有人與此獠關係密切,以致龍方投鼠忌器,不得不先問明羽羊神的立場才好辦事。
——其四,羽羊神擅長鞭,武功造詣與其餘三神相去不遠,至少不是能以一敵三輕鬆壓勝的程度,掌握組織它靠的是心計,明顯不是靠武力。
這幅題為“羽羊真身”的長卷盡處余白,書有八九條姓字,是至少符合前述兩項要件的疑犯清單,最終又一一以硃筆劃去,只留下了符合三項者,而最扎眼的當屬“顧挽松”這條。
當年往白城山參與六派合議時,應風色是奇宮代表,龍方颶色亦在列中,他是見過時任台丞副貳的顧挽松的;而“天筆點讖”顧副台丞歷皇朝更迭而不衰,依舊典掌劍冢大權,說句地位尊隆,料想爭議不多。
雖然奇宮之內知情者寥寥,偏偏龍方與他便是其二:顧春色從的是母姓,據說是顧挽松的遠房親戚,不顧一表三千里地牽將起來,勉強能喊一聲“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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