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術法符陣最少須有三旨,即提供推力的“引”、導行力量(通常是地力)的“驅”,以及規範其效的“的”,名曰“三旨定綸”。
飛赴律最常用於定位,從旨構最簡單的“定影咒”,到繁複已極的“山嶽潛形陣”、“周流金鼎陣”等,都少不了飛赴律的螺形刻紋。
應風色對於在降界中使者的行跡無不被羽羊神掌握,早疑心是借術法之能,可惜器物攜之不出,只能在通天閣翻遍典籍,複習可能使用的咒式結構,以期窺破降界端倪,印證此節,不料在此時派上用場。
小召羊瓶內刻有飛赴律,如此一來,羽羊神的手法可說不攻自破。
瓶子摔碎的同時,不但啟動了迷昏使者的機制,飛赴律也能向鐫有另一半螺咒的術法構式發出對合信號,羽羊神循跡而至將眾人喚醒,完美呈現小召羊瓶“能於降界召喚羽羊神”的功能。
而他把刻有完整螺咒的破片挾帶至此,怕羽羊神轉瞬即至,再不離開,豈非後悔莫及! (動起來……拜託……怎麼不能……可惡!)應風色活像自夢魘中回魂、又未全醒,明明意識清晰,偏無法任意使喚身子,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心底把韓雪色的祖宗土八代都罵完了,忽聽喀的一聲響,門扉推開,一雙夜行靴竄入,駐足屍身前,服貼的魚皮革料裹出兩隻比手掌略長的纖巧金蓮。
想起把玩這雙美足的種種好處,應風色心中一盪,眼前陡黑,剎那間竟有魂散之感,趕緊收斂心神。
而繼眼耳之後,嗅覺似也搭上了線,熟悉的肌膚香□混著汗潮血味,還有一絲濕漉水汽鑽入鼻腔,讓他幾乎叫喊出聲。
——鹿希色! 女郎是他此際最想見的人,也是唯一能放心依靠的夥伴,能教她頭一個摸進廂房,簡直幸運得無以復加。
興奮僅持續了一霎,韓雪色的身體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喉頭仍作聲不得,也無法挪動手腳弄出噪音,讓鹿希色察覺床底有人。
正自著急,女郎修長的大腿與渾圓的臀股忽繃緊了褲布,自床沿沉落誘人的曲線,她伸出穿戴著破魂甲的左手,微顫的指尖遲遲無法撫落,就這麼懸在屍體胸前。
應風色幾乎在同一時間裡感應到她的心痛,像尖刀戳進胸膛一通亂攪、把什麼都剜碎了似地痛著,比運日匕捅進腹間更難當。
他甚至不知道鹿希色會掉眼淚。
“答”的一響,豆大的淚珠落在屍身胸口,第二顆砸碎於蒼白的屍顏,第三顆則墜入半涸的血泊……鹿希色揪住屍體的襟口,像要把他拉起來,卻使不上力,光潤白皙的手背綳出淡淡青絡。
(別哭……我在這兒……我沒死……)心碎的感覺並未停止。
若能自由控制韓雪色的身體,可能會痛到叫喊出來也說不定——應風色心念電轉,決定冒險賭一把,凝思入神,重又回到識海,鹿希色的心痛在虛境里感受更強烈,卻非是以疼痛的形式,而是如海潮般一波波襲來,令他幾乎無法維持識海的具形。
他與鹿希色合修性功,有過在彼此識海相遇的體驗,對她的心痛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應,證明了兩人間不尋常的牽繫。
但鹿希色並未運使性功,兩人無法在識海之內溝通,況且奪舍一事說明不易,言語都未必能說清,況乎心識? 易地而處,若應風色目睹女郎屍體,大慟之下神識恍惚,依稀聽見女郎的魂靈對他說“我沒死,我在別人的身體里”,回神時,難道會信以為真?可能性微乎其微。
“……情況沒變,你實不該在這裡。
” “應無用”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下一霎眼,青衫男子已在面前,與識海一般的震顫動蕩,彷彿隨時有可能會崩解。
“再不回到現實里,韓雪色的身體就等不了你啦。
他的心識被你禁錮,不得自由,待無主之軀衰弱至死,不過多添條冤魂罷了,這又是何苦?” “不行!我……我一定要讓鹿希色知道……”但也明白識海支撐不了多久,咬牙沉聲:“我還有多少時間?” 應無用兩手一攤。
“現實一息,此間一刻。
這是非常粗略的估算,眼前境況也毋須我多說了。
你想告訴她的事,須得是她此前所不知、但眼下立即能印證的,否則就像黃粱一夢,回神必不當真。
” 雖是意識深層的想像集合體,但這“叔叔”也太靠譜了。
應風色精神微振,想起入睡以前,在房中胡亂寫了些東西,其中一紙尤難釋手,帶上床榻輾轉沉吟,最後折成數折放入單衣襟里,以手按之,這才安心進入了夢鄉。
那是他經歷了一天迎接西山使節的繁文縟節,冷眼旁觀,心有所感。
儘管韓雪色毫無一宮之主的架式,毛族那廂商多於官,也算不上稱頭,畢竟是塞滿驛館大廳裡外的排場,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被人群簇擁的韓雪色極不自在,一旁陪伴的燕無樓卻是躊躇滿志,倒像他才是指劍奇宮的主人,毫不心虛地收下了紛至沓來的客套恭維,滿面春風,不可一世。
把毛族人的面孔換成三鑄四劍、乃至東海武林各方勢力的要人,差不多就是君臨陽山九脈的感覺了罷?叔叔當年,過的就是這種生活,日日須得應對這些貨色,送往迎來,舞袖迴風么? 那還真是……半點都不值得啊! 這是自上山以來,應風色頭一次對宮主大位生出厭棄之感,還不如——回過神時,青年已在案前寫落滿紙荒唐,對著其中一張怔怔發獃,甚至攜上床榻,意外地將紙頭帶入此間。
過往入降界時,連貼身的單衣都被換成降界之物,似乎謹守“兩界之物不得相通”的原則,非但降界所得攜之不去,現實之物也帶不進降界里。
這回羽羊神不按牌理出牌,應風色卻是穿著入睡時的衣褲蘇醒的,取自兌換之間的裝備是一層接一層往外添,便條好端端收於懷襟,雖說未能取出觀視,著裝時亦曾摸過胸口,確認此物仍在。
(對了……就是那個!)他翻書似的,將自己提筆書寫、躺在床上高舉觀視,最終折入懷襟的畫面一一取出,使勁傳入鹿希色的腦海之中。
維持單膝跪姿的麗人如在遠處,低首斂眸,置身於漫無邊際的一片黑里。
應風色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憑藉感覺,認定是念茲在茲的鹿希色,但女郎毫無反應,兀自怔然。
“在我懷襟……那張字條……寫給你……”看著周遭空間即將崩坍,應風色心急如焚,奮力喊叫:“鹿希色……鹿希色!” 女郎突然抬頭,四下張望,模糊的面目清晰了起來,倏忽來到身前。
兩人視線交會,鹿希色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與他四臂交握,嗓音穿透了寂靜無聲的意識之域,回蕩在青年的腦海里:“是誰?是誰害了你?” 隨之而來的坍垮崩毀,奪走應風色最後一絲清明。
在被拉出識海的瞬間,彷彿回應女郎穿透魂靈的一問,眼前浮現了眾人接連圍上,搠入運日匕的畫面——應風色睜開眼,無聲吞著床底污濁、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從額角一路蔓延到腦後頸椎的劇烈疼痛,說明了適才的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