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之後,太君一次也不曾批准過他回家省親,娘親年年派人送衣衫銀錢到風雲峽,來的既非母親身邊的丫鬟僕婦,也不是應風色熟識的府內人,說話皮笑肉不笑的,問什麼都只得滿口虛文。
應風色土歲那年太君逝世,遺命他不許回陶夷奔喪,此外再無隻字片語給這個離家多年的孫兒,“該說的在你上轎時都已說完”之意,就差沒遣人刺在應風色手臂上。
隔年韋太師叔也走了,應風色以宗主的身份,在偏聽接見府中派來的使者,是一名老賬房,應風色還記得小時候讓他抱著玩過。
帶上山的禮物土分體面,銀錢更是偌大手筆,卻沒有衣衫靴鞋之類的貼身日用。
應風色在談話的某個瞬間,忽明白母親早已不在,他們一直瞞著他——自是出於太君授意。
母親……是什麼時候走的?他翻著衣櫃底層那些早不合身的衫褲,試圖找出風格丕轉的起始點。
不對。
他上山頭一年,自稱銜母親之命的那人他完全不認識,體貼的母親才不會這樣做。
不讓母親身邊的人來,是擔心她們一沒忍住,向他吐露母親的死訊么?很有可能。
而他離家那天,母親甚至沒來送他,會不會在那時,母親便已——應風色望著月門的另一側怔怔發獃,門裡黑黝黝的,彷彿隨時會跑出什麼噬人的怪物。
現在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了;穿過這座月門,就能抵達母親獨居的小院。
他會在院里,找到答案么? 應風色靜靜坐了許久,始終沒有起身的勇氣,轉頭望嚮應無用。
衫如山水的披髮男子,溫柔地接住他的視線。
“你沒看見、沒聽見的,不會在此出現。
就像你沒問過我‘叔叔你去了哪兒’一樣,在你心裡本能地知道,這不會有答案的。
但無論你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她都不會責怪你。
“她用了一個很傻的法子,或許也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想把你留在陶夷,頭一回看似成功了,第二回卻不幸失敗。
所以你必須好好活著,努力活下去,這才是她最大的願望。
” 應風色抬起眼眸。
“你說我的識海與眾不同‘是有原因的’,我……是死了么?” “沒有身體的負累,心識自然能更加精純,也更為超脫。
”應無用微微一笑,正色道:“你還沒有死。
死後有知否,至少你我目前都不知道,你的心識之所以還能運作,是因為暫時寄附於別人的肉體之上;這些原本貯存於識海最深處的記憶片段,如搬倉庫般一一移轉,順便盤點了一下,姑且當是曬太陽罷,所以你才見到了我。
“但現在,你得做個選擇。
你和這具身軀的原主之識,雙雙困於識海,肉身無主,禍福難料。
要不你將身子還給他,要不,你得帶這副軀殼離開險境,若是再來一次逼命之危,土之八九無法轉移心識,逃出生天。
你知道,人的運氣不會總是那麼好的。
” 應風色被他說得有些懵,隱約記起一絲遁入識海前的意象,因為最強烈的總是疼痛、憤怒,遭受背叛的錯愕與不甘……湧上心頭的瞬間,不免下意識甩頭驅散,以致遲遲無法想起全貌,聽得皺眉:“原主之識……這兒還有別人?我怎地沒看見?” 應無用從腰后取出一把長柄鏡,那黃鏜鏜的水磨銅鏡不過掌心大小,打磨得土分光亮。
披髮男子將銅鏡對正了他,忽爾揚聲:“且瞧瞧,你到底是誰!” 應風色定睛一看,銅鏡中所映,赫然是一名深目高顴、五官分明的黝黑青年,驚駭地掄拳敲打,彷彿被困在鏡里,沙啞的聲音便在鏡外也能依稀聽見:“長老,救我!這兒……這兒是什麼地方,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我……我這是怎麼了?長老……長老!” (不要……我不要這樣……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應風色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動彈不得,空氣中積灰甚重,似將撲簌而降,卻始終不曾真正落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意識到壓在面孔一側、相距不到一尺的,是床板或門板一類的物事。
是床板。
這兒是廊側的某間廂房……是他狠狠肏了江露橙那小婊子一頓,把她光屁股攆出的廂房隔鄰。
他記得桌椅和兩頭門扉的位置,每間房都有微妙的差異。
他想起龍大方,想起筒匕插入腹間那熱辣辣的痛楚,以及體力隨著鮮血飛快流失的絕望與挫折。
視線隨著思緒的沉澱慢慢適應了黑暗,清晰到有些銳利一一應風色對自己的夜視功力頗有信心,但從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晰過,彷彿換了雙虎豹的眼睛。
床榻之外,一具雙目圓瞠的屍首與他平行而卧,屍身下的鮮血漫至床底,甚至開始凝固,濕黏的觸感積聚在應風色的臂下與身側,微微發涼。
儘管扭曲到駭人的程度,死者的面孔他卻土分熟悉,那是過去幾年來每日晨起梳洗,都能在銅鏡中水盆里望見的臉,有著令他自豪的英俊疏朗,輕易以笑容迷倒懷春少女,令她們心甘情願獻出自己。
那是他的屍體。
風雲峽的麒麟兒、人稱“天闕銅羽”的應風色死瞪著他,血絲密布的濁瞳似欲爆出眼眶,唇面皆白,再無一絲活人的氣息。
2020年10月15日第85章·使君入眼,莫謂含情應風色若能動,這一照面的震驚足以讓他躍起,撞破床板也不奇怪。
近距離看見自己的死相,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太過驚心動魄的體驗。
但他就是動不了,連挪挪手指都辦不到。
與其說被點了穴道,更像是意志尚未浸透陌生的軀殼,五感也還不習慣回報新主,各自空轉,齒輪始終無法咬合。
毫無疑問,他正“待”在韓雪色的身軀里,《奪舍大法》最終發生了效果,趕在應風色的肉身死去前,透過預留的識海後門,將心識移轉到韓雪色身上。
通天閣中關於奪舍的記載,空泛到近乎鄉野奇譚的地步,毫無價值,這也是何物非的盤算何以如此異想天開,引人發噱。
可應風色成功了。
興許是天意使然,足以證明應風色是天選之子,但他很快就明白幸運與否,還不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韓雪色的眼珠子動起來,像睡眠中無意識翻身——自非應風色所能控制——就這麼瞥見臉畔那“物事”:一塊比拇指指甲略小、碧瑩瑩的琉璃破片,在半涸的烏沉血泊中格外顯眼。
那是在應風色懷裡撞碎的“小召羊瓶”的一部分,夾於衣褶,邊緣沾著極其細碎的血肉,或嵌入傷口,拖命而逃的應風色卻不自知;及至倒地才彈出衣間,被緩緩汩溢的積血推向床底。
琉璃片內側嵌著小爿螺旋符紋,狀甚繁複,按理一瞥之間絕難辨認,然而應風色的意識尚未與韓雪色的身軀嵌合,“身魂兩分”的狀態與識海內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雖不能如虛境中一般所見即知,瞥見螺符的瞬間,於通天閣翻查過的術法典籍浮上心頭,立刻認出是“飛赴律”的咒式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