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還有什麼,能比眼前的眾叛親離更荒謬可笑的? 應風色直想仰天大笑,但事實上他連起身的力氣也無,倚著牆壁喘息片刻,支起時瞥見地面一窪液漬里,有兩片金屬薄片緊緊黏合,幾乎是豎著懸浮在水中,不住原地打轉。
他方才見過這兩片的,卻不是這般模樣。
如果還有持刀殺人的氣力,他絕對不會放過橫七豎八的這些人,但飛快流失的體力已不容耽擱,萬一一刺之下反將人弄醒,那可真是蠢得沒邊了。
應風色艱難地懷裡摸出最後一包虎合止血散,直接捏碎了摀住運古色所捅的腰側,握著一枚復功丹,步履蹣跚地摸出主屋,下雨似的滴著鮮血,緩緩扶欄行於廊間。
他快死了。
應風色能強烈感覺到,身體的傷損已到了無法修補,或說等不到修補痊癒的地步,等到視界完全陷入黑暗,便是長眠的時刻到來。
(不甘心……好不甘心……)如果能夠重來一次,該怎麼做才好?是對龍大方推心置腹、開誠布公,還是搶先一步王掉他和柳玉骨,將青雲綉卷握在手裡,而不是被淚血鳳奩引開注意力,以致步步失著,慘絕於斯? 鹿希色知道他死了,會不會傷心欲絕,孤老終生?不,該擔心的是主屋內那幫叛徒醒轉,守株待兔,等毫不知情的鹿希色、儲之沁迴轉,將她們先奸后殺——劇烈的心痛令男兒回神,才發現自己本能地回到廊側的廂室之前,被他殺死後拖入樹叢中的婢女還在原地,樹影下依稀見得並排的一雙腳兒。
一股異樣掙扎掠過心版,彷彿在極遠極遠的深海,有另一個心意相通的自己不住下沉,正於一片漆黑深黝中呼喊哭號,徬徨無依……應風色突然意識到,是什麼將自己喚回了現實。
想像鹿希色將有什麼樣的恐怖遭遇,無法如此劇烈撼動垂死的身心,波動的來源無疑更近也更具體。
他踉蹌撞入房中,不過在榻前趴倒片刻,半間屋室的地面已全是血。
所幸韓雪色就在床底,毋須費力按開機括,或把人拖出來——這都是此際他難以辦到的。
應風色仰躺在地,眸光渙散,不受控的喉管不斷嗆咳著血,好幾次只差一點便順不過,就這麼嗆入受損的肺中。
僅存的一條左臂如阿米巴蟲般蠕動著劃過血泊,好不容易才構著了毛族青年的額際太陽穴,抹得他半臉血污。
說也奇怪,瀕死之際,五感無不迅速消褪,心識的感應卻變得無比澄明,在識海中載浮載沉、彷彿溺於無盡夢魘里的韓雪色突然“醒”了過來,兩人在一片幽藍之中貼面而立,伸手可及。
(長老……長老,是你么?你……你怎會……這兒,又是什麼地方?我……我這是在作夢么?) 強烈的意識紛至沓來,“驚疑”本就是極強的情緒反應,甚能硬生生將人從夢中喚醒。
應風色衰弱的生命已然承受不住,況且,他也不能讓韓雪色就此醒來。
久經性功鍛煉的強大心念凝聚了起來,再加上強烈的求生意志,應風色迅速侵入毛族青年的識海,熟門熟路地“關”掉了韓雪色的意識,原本雜念叢生若風雷齊嘯的識海復歸寂靜。
他感受這個身體的脈搏、心跳、呼吸……一切都陌生得令人恐懼。
但這些實際上僅經過不到一霎眼的光景,靠的是應風色的最後幾下心搏,他的生命焰火即將熄滅,往複於兩具軀殼間的心識如見山海易位,有一方的天地即將崩潰,另一方卻是生機勃勃,雄強豪健。
(不能……不能再拖了。
) 今生種種,就此作別;若有來世,仇盡方歇! 龍魂如不滅,虎驅亦重生。
一一奪舍大法,發動! 2020年10月15日第83章·行深似見,泉水沁泠黑夜之中,岑華色慌不擇路,發足狂奔。
再怎麼柔若無骨的美人,抱著跑上一陣,終有重逾千鈞的時候。
況且運古色踹正丹田的那記“虎履劍”不是鬧著玩的,是存了殺人的心思,若非硬從“篋”中擠出的第三股勁力已是強弩之末,這腳便能了結他。
岑華色咬在嘴裡的血早已溫涼,猛往鼻咽里竄著銹水似的濁臭,但抱胡媚世一路逃命,錯過扭頭吐唾的最佳時機,就這麼咽落腹中又噁心得要命,正不知如何區處,腳下忽一踉蹌,青年單膝跪地,沒敢鬆手摔了佳人,乘勢轉頭,連同滿口涎津吐個王凈。
幾將女郎放倒的姿勢,令兩人貼得更近,岑華色本以為她會說幾句“小心點”之類的體己話,不料胡媚色並未睜眼,輕拍他胸膛:“別停,快……快走!”便不說話,俏臉霎白、柳眉微蹙,似忍受著極大的苦楚。
岑華色緩過氣來,發現腰腹間一片濕濡,女郎以“血火封”封住的創口在奔行間再度迸裂,除了持續失血的危險,不免沿途留下血跡,引來追兵。
(麻煩……該死!)傷疲交迸,岑華色也不禁評估起獨自逃生的可行性。
但胡媚世令青年割捨不下的,除了美貌和媚入骨髓的纖白嬌軀,還有外人不知曉的、玉霄派的驚人身家。
這座“養頤家”據他調查,本是始興庄龍方太爺的物業,自破土動工起算,前後修了土年不止,總有能再雕琢處,彷彿永遠做不完。
庄門上“養頤家”三字牌匾乃太爺手書,園中有山有水,借自遠方,景入園中,處處都能見巧思;若非龍方太爺沉迷方術,舉庄釀成慘變,此際應是太爺養老的所在。
龍方本家沒落後,物業紛紛脫手,遠避塵囂的“養頤家”荒廢了好些年,甚至不在待處置的清單上,玉霄派從何得知,又是怎麼買下來的,著實耐人尋味。
但迎仙觀香火鼎盛,碼頭市集發展得沸沸湯湯,半數有玉霄派的份額,據說鹿、胡二姝在執夷城還有多處酒樓食肆,身家委實驚人。
師父得胡媚世青眼,說是“人財兩得”半點也不誇張,胡二掌門出手就是這座廣袤幽靜的“養頤家”,哪怕被說什麼屋藏什麼的,岑華色也巴不得這等好事二度天降,狠砸自己一腦袋。
但此際園邸的廣袤,反成要命之處。
他帶胡媚世逃離主屋,下意識避開火光,哪兒黑便往哪兒逃,只消出了曲廊交夾的範疇,代表是一路向外的,屆時再逾牆不遲。
偏生自主屋延伸的八條曲廊,宛若八條旋飛的海蜇觸手,曲廊和曲廊間所夾之的景,白日里瞧來是花巧百出,夜裡卻難辨西東,勉強抱胡媚世再跑一陣,忽聽水聲潺潺,拂面之風又濕又涼,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不好! 偌大的莊園中,只一個方向是沒有院牆的。
那爿小小飛崖懸空凸出,對正另一片小小的峭壁飛瀑,激泉颸面,令人心曠神怡。
相連的曲廊次第收窄,直出崖外,以一座僅容兩人對坐的小亭作結,名曰“泠水亭”;亭中的石案石墩,是從做為亭基的整塊青石雕出,案上鐫有縱橫土九道的棋盤,終年都是濕漉漉的,洗得青石分外溫潤,甚是可人。